《在途中》第五辑

一只鹭鸟进入天空的方式

鱼不合理地躺在那里 一个男人躺在墙角里
芭蕉回到芭蕉 活埋
夏天的创造 黄昏的实质
空房子 长达百里的光束
一只鸟和电线杆和我 蚯蚓比石头更有力
这棵巨大夸张的桃树 生命形态的完成
台布 一只苹果占领房间
美丽的黑暗 松石展现在峭壁上
恰恰不是因为灵感 一只鹭鸟进入天空的方式
一把铁锹雄纠纠地站在那里 花摊
天空和神话一起被传递到这里 事物的极端
黑痣
自虐的河豚 现代物质温暖和照耀着我们
一个木匠的构思 木花
一阵风从一块石头上经过 鸽子一直传输和跟踪我
速度是最残忍和可怕的事情 一条小径穿过草坪
我是一个被雷击的人 一个球的尾巴
我们究竟是谁 芒果
书本作为另一张桌子


鱼不合理地躺在那里

 
鱼躺在晚餐的盘子里
像它应该的样子。我的
筷子,不小心碰掉了鱼头
让我吃了一惊。就像
 
我撕掉了一篇文章的标题
扰乱了一个女人卸妆的程序
在一次旅途中,还没
起步,就站到了尽头
 
鱼不合理地躺在那里
桌上所有的菜肴变得荒诞
我必须先把鱼头接上
再按经验的吃法下箸
 
整整一个晚上,或者
一生,我都在寻找这颗鱼头


一个男人躺在墙角里

 
昏暗的街灯灵感似的
闪了一下,我们的视觉
把一个男人从墙角揪了出来
他躺在那里。像一棵
 
偏离的冬青树,像冬青树
正在落下的一阵树叶
像墙体上一个深黑的洞
像一扇关上这个洞的门
他躺在那里,在墙角和夜晚
 
深处。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像一个弃家出走的人
像一个被人杀死的人
像一个杀人的人。一个
 
男人躺在墙角里,混淆着
自己。我们和灯光再也不能
确定他像什么。街灯
和我们的视觉闪了一下
把这个男人送回了墙角


芭蕉回到芭蕉

 
这是芭蕉。现代的芭蕉
穿过古老的雨声到来
承受着千年雨汇的重量
芭蕉弯曲。芭蕉有力
即使在无雨的日子
一棵芭蕉轻易就把我变成
湿漉的古客孤旅,雨意愁怅
如同月光,总使人想起桂花
 
和酒的芳香。我所看到的
芭蕉,被无数文字采摘
被雨水伤害。变得柔弱
萎缩。如同月亮
经过斧子和酒的讨伐
洒下残疾的月光。这是芭蕉
这不再是芭蕉。芭蕉消失
芭蕉深刻。无法连根拔除
 
我只能远望另外的芭蕉
最初的芭蕉。我的芭蕉
自然生长起来,粗大。奔放
像一棵放大的青菜
扇出旺盛的大风
扇落一阵阵雨声和月光
这是芭蕉。这是芭蕉回到
芭蕉,可靠和永远的芭蕉


活埋

 
这个人从一堆泥土中复活
象那些活着,却被
埋葬的人。雕塑家凝视
这个人:这是一座收缩的
 
山,一片具体的海
几千年,他的心脏曾给
这个世界供血。雕塑家手捧
泥土,一次次贴近他
 
象一把忠实的雕刀
雕塑家的汗水和胡须向他
走来的方向吹刮。这是只有
一个人活下去的努力
 
现在,这个高大的人战胜
身上的泥土,重新
站起来。雕塑家终于
用手上的泥土把自己活埋


夏天的创造

 
是谁种植了西瓜?瓜籽
落向夏天,和它一起长大
(如同一个诗人为诗歌
而生,一个女人为爱情
而来)有重量的阳光
 
砸下来,暑热像西瓜似地
绊在瓜藤上,压住瓜田
最终与瓜刀合为一体
 
西瓜圆润。丰满。裹住
暑热的夏天,并处女般
裹着它自己。西瓜打开
鲜红的断面触及这个夏天
真实的痛与甜!它被
 
夏天瓜分,最终回到自己
一个无形的果实完整地
呈现出来(如同一个
 
农民被活埋他的土地
创造,一个生者在死亡中
到达)夏天流尽口水
就像瓜农一样收起热情
把瓜籽有信心地保存下来


黄昏的实质

 
那么,是这个黄昏经过整个城市
还是这个城市经过整个黄昏
那么,是城楼上的钟表踢动着时间
还是时间踢动着城楼上的钟表
那么,是刚才这场雨水传递了河流
还是这条河流传递了刚才的雨水
那么,是风停在静止的皂角树林里
还是这片皂角树林停在静止的风里
那么,是这对飞翔的白鹭照亮了天空
还是这片天空照亮了飞翔的白鹭
那么,是我们此时忽然遭遇诗歌
还是诗歌此时忽然遭遇我们
 
那么,这些根本不是这个黄昏的问题
还是,这些正是这个黄昏的根本问题


空房子

 
当一切都搬掉以后,空房子
就成了空房子。空房子
锁着寂静的空虚和开阔
阴暗和光亮都比平时硕大些
 
我第一次走进空房子
厚积的尘灰覆盖着沉寂的往事
我的记忆变得隐约,模糊
一种寂寞和失落的感觉
使我的什么地方隐隐作痛
 
我第二次和更多地走进空房子
来去踱步,感到一种自由
我开始想象今后的家什
和布局。虽然这些想象
并不具体和可靠。我们的心里
 
座落着一些空房子。有时候
我们还有意搬出东西腾空房子
空房子失去了几乎所有
空房子获得了几乎所有的可能


长达百里的光束

 
大雪纷呈。再也没有
什么事物比这更乱
飘落的雪花,忽然被车速
集中起来,改变方向
朝车窗喷射过来,如同
一道有秩序的准确的光束
(任何事物一旦与速度结合
就变得迅猛有力)
 
夜晚很长地铺在黑色
路面上。闪闪雪花粉碎黑暗
光柱般冲击我(谁能
相信这样的奇迹?一个
黑暗的整体竟分解出无数
明亮的碎片。或者
一棵枯黑的大树竟盛开出
如此洁白的花叶)
 
我坐在车上(再固执的山体
也被迎面的雪光,这条
白色的隧道洞穿)
从起点到终点,似乎车子
一直停在原地。只是
一支长达百里的光束
把我挑起,对我进行一次
明晃晃的暴露和消灭


一只鸟和电线杆和我

 
一只鸟蹲在电线杆上
这根杆子就长出叶片
触角和思想。它蹲在那里
被翅膀遮档,被风削弱
 
一只鸟蹲在电线杆上
脱离颜色,像牢牢抓住
线条的一只蜘蛛。它的
重量,把高大的杆子弯曲
 
它起飞的时候,拖起一条
线。把天空,树林和水面
拖得乱七八糟。一只
蹲在电线杆上的鸟
 
飞过我的头顶,弥补了我
与电线杆之间的距离
我很高地站起来,就被
无数条线纠缠和捕捉


蚯蚓比石头更有力

 
这时候,一只蚯蚓游上
石头,像一种很耐心的
温柔,搓擦石头的
 
坚硬。蚯蚓比石头更有力
这婉转缠绵的方式
让石头动摇,弯曲
 
这时候,一只不小心的脚
踩上去,蚯蚓停止
一座山都会感到痛
 
蚯蚓躺在石头上
那是一道安静的伤痕
出血的伤痕,把石头撕开
 
实现着蚯蚓和石头的
愿望:蚯蚓走进了石头


这棵巨大夸张的桃树

 
摇晃的会场,这棵巨大
夸张的桃树,结满了桃子
我们挤挤碰碰的头颅
节能灯停在高处,仿佛攀上
树顶的条虫,照耀着自己
似乎那些光并没有向下传达
使我们无法洞察议题
 
事件的核心,包裹在桃子里
透出青光。谁能反对
一个罪犯在今天上午朗诵
诗歌?如同谁能禁止
弄脏的房间崇拜扫帚
空调的树干升起,冷风环绕
把所有的语意吹落,只剩下
 
声音的叶子飘动。树身的
空洞暴露我们的虚弱
这一切都是为了一次嫁接
香烟被一次次点燃,改变着
时间的温度。我们吸进的
是被束缚的烟雾,吐出的是
桃子秘密解散的思想


生命形态的完成

 
他的凿刀从这块石头上走过
划三道痕,皱纹就出来了
挖两个坑,眼眶就出来了
掏两个洞,鼻孔就出来了
撕一条缝,嘴唇就出来了
 
他不停地凿去这块石头
人类的这张脸就出来了
 
在他看来,生命形态的完成
不在于增加一些什么东西
而在于减少一些什么东西
不在于建立一些什么东西
而在于破坏一些什么东西


台布

 
对于一张桌子来说,这块
台布具有天空的性质。台布
 
柔软,绚丽地贴在桌上
像一次温柔的抚摸。鸟雀
和花草绊在丝线间,布质的
太阳使桌面发烫。最不愿
 
揭去台布的是桌子。这样的
庇护使它清洁优雅,避免
很多擦伤。台布与桌面
连成一体,仿佛从桌面
 
苔生出来,是另一张桌面
或桌面的另一层漆和光
桌子安静地站在台布下
有时候,桌缝是否都体会到
 
一种窒息和压痛?或者
都想撩开一些敞亮?这是
对于一张桌子来说。对于
我们来说,这块台布的面积
 
大得无与伦比:它很轻
很全面地笼罩在很多事物上


一只苹果占领房间

 
一只苹果放在桌上
丰盈。突出。像一个核心
把房间团结起来(一只
 
硕大的苹果放在桌上
房间在缩小。房间
变得拥挤)如同演员对一座
 
舞台的加入。如同
爱情对一种生活的加入
一只苹果占领这个房间
把它变成一只蠕动的胃
 
房间的光亮,空气的形状
所有的事物都在原来的
位置上,被苹果围拢
旋转起来。苹果夸张
 
具体。充实和支配着这一切
使它们无法自主和还原
是的。苹果(这是
 
在一个人的介入,一道
浮游的目光围绕苹果
之后,才发生的事)


美丽的黑暗

 
黑暗从一条幪巾上开始
从太阳遗忘的地方升起和降落
静止的风,把近在咫尺的
事物,全部吹熄
 
一本诗集的褐色封面
一个女人的头发,一尊佛像
暝合的双眼,停驻着多少黑暗
如同黑暗囚禁着多少夜晚
 
在无望的时刻,美丽的黑暗
酒一样穿过我的血液
和生命,在那里燃起火焰
照亮我满含热泪的心境和梦想
 
我无数次闭上眼睛伪造
睡眠,使黑暗变得真实
使我象黑暗一样开阔,平静
黑光闪闪。黑暗
 
在事物的背后和远方
如同一封信尚未书写或未经
打开。这让我们望眼欲穿
又不敢正视。那么
 
今夜,是谁点燃一根火柴
释放了所有黑暗
暴露我人生的狼籍和血迹斑斑
我和我的黑暗一道破产


松石展现在峭壁上

 
嶙峋的老松悬挂在峭壁上
它的根捕捉一枚石头
如同鹰爪抓着一只羊角
如同蜘蛛踩着空洞的网眼
 
树枝弯曲着所有视觉
暗绿的光雨丝般淋下山谷
在这场劫持和反抗中
是树根抓到了石头的力量
还是石头找到了树根的力量
 
如同,是拒绝强硬了选择
还是选择强硬了拒绝
如同是可靠壮大了依赖
还是依赖壮大了可靠
 
松石展现在峭壁上
在那片踏实的悬空中扭动风雨
这个对抗的整体在对象中生成
直到整体对抗,对象外移
 
如同,我和我的疾病
如同爱情中的男人和女人
如同我们日常的生活
思想和遭受的全部伤害


恰恰不是因为灵感

 
纷忙之后,我回到办公桌前
看到一叠展开的稿纸
如一只安静的蝴蝶
奇怪的是,恰恰不是因为灵感
和构思,而是看到这叠稿纸
我忽然涌起一股写作冲动
就如同并不因为爱情
而是看到一个信封,一张座椅
或是一缕在夜晚漫游的月光
忽然勾起恋爱的欲望
事情往往这样。我想
有时候一片树叶的下落
可能并不因为季节和风
而是想起了去年的飞翔
有时候,我们之所以伤心流泪
是否因为看到了一块干净手帕


一只鹭鸟进入天空的方式

 
是村庄前一支耀眼的河流
穿过土地的方式;是河岸上
一枝梨花伸进春天的
方式;是男人的汗水流过
 
脊背的方式。是敞开的门上
一行颂辞走过对联的
方式;是绣花女人在一张
绷布上飞针走线的方式
 
是她的目光一下子击穿
情人的方式。是一种命运
终于被超脱和牵挂的方式
是绷断的绳索突然弹起的
 
方式;是阳光,自由和快乐
肯定来临的方式。是天空
和鹭鸟本身把这一切
接通,提起和照射的方式


一把铁锹雄纠纠地站在那里

 
一把铁锹雄纠纠地
站在那里,在布谷鸟的翅膀
扇起的麦浪,那巨大翻滚的
金光里,在牛羊杂沓的
村庄和农舍前面
在芨芨草覆盖的河岸上
      
一把铁锹雄纠纠地
站在那里,在木梁和土砖
再也无法支撑的残垣断壁
左侧,在推土机
有力地轰击着推进着的堆满
水泥沙浆的工地上
 
一把铁锹雄纠纠地
站在那里,在一天天升高的
城市和工厂的栅栏
外面,在火鸟一样的路灯
和车灯照射着的
飞速旋转的环城公路尽头
 
一把铁锹雄纠纠地
站在那里,在它参与缔造的
这种悲凉情境,在有为
和无为,在其中和局外
在一个残酷而深入的自掘
过程。像一个民工


花摊

 
花匠推着板车
把一座花园推进这个早晨
那上面枝叶拥挤,群花灿烂
我在花摊前站了一会
看到人们叶片一样围拢上来
第一个女人面带桃花
第二个女人的动作花枝招展
第三个是男人,他的声音开着
杜鹃。这些争相购花的人
早已被花朵收购。然后
我就离开。当我返回的时候
板车已经推走
他们还很厚地堆积在路边
像一群等待清除的枯枝败叶


天空和神话一起被传递到这里

 
太阳把天空带到这里
并照亮它的深度。明朗的山体
那高大的云朵,在空中悬浮
老桥拉开天空的跨度。桥上的
少女风姿绰约,千年前就在天上
荡漾。她是造化传来的一道秋波
 
天空被美丽地收集,汇聚
在一次反照中,世界得到了矫正
在这里,只有综合,没有虚拟
如同只有存在,没有意义
 
船只漂在空中。船篙
挑破云层,让一切都激动起来
女人般柔软的水草,垂柳
沿着阳光一样的根须抵达天空
使天空生根。一条鲲鱼的眼睛
照亮神秘,并使神秘更加深遽
 
天空和神话一起被传递到这里
真实的虚幻和虚幻的真实
都无与伦比。如同事物的背景
和背景的事物都尽善尽美
 
竹林的声音密集地拥挤
细碎着这片宁静。一些鸟离去
一些鸟归来。高悬的羽翼在天空
开满花朵。而我在这最后的
水面上,俯视这片最低的天空
一种惊骇和痛苦,使我溺水而亡


事物的极端

 
浪峰占领瞬间。屋宇
我们的居住,被飞檐翘角
柔软地提起,离天空更近
我听到它的擦痛,听到大风
 
一次次被割破的嘶鸣
麋鹿的角,落向树顶的鸟
高古的哲人在窗下点燃炊烟
在屋顶的部分独自伤悲
 
事物被它的尖端高举和触伤
山峰,铁塔,挑起的灯
都在风吹雷击之前,以很
突出的方式出卖了自己


黑痣

 
这颗黑痣经过眉头
鼻翼,带着整个面孔在唇边
降落,像一颗就要落下的
眼泪。它孤立地停在那里
 
事关全局。这张面孔
光滑得像个面具,它朝着
夜晚的方向,目光带着阴影
有些表情仿佛从这颗痣出发
 
走向某种熄灭。这颗痣个别
突出。叮着这张面孔的
很多事情以及我们的误会
仿佛一个关键。在一次
 
想象中,关键打开
痣和面孔同时改变。一张
面孔如一阵光亮,从一颗
黑痣开始,到一颗黑痣为止


 
在柴禾,沼气和油箱中
烟象一口气憋在
那里,象一座矿憋在那里
 
经过敏感的春天
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燃烧
都可以让我们飘在
自己的火上,把自己覆盖
 
这烟比空气轻松
裹着一两粒火星。如同
星和云幕,那是我们自己
 
都捉摸不定的天空
但是风比我们更大,更活
藏在暗处,很容易就把
我们捉住,赶走
 
烟回到柴禾和油箱
回到火焰之前。让风扑空
憋着的烟比谁都安全


自虐的河豚

 
河豚不同于其他
靠毒素养育,捍卫着自己
如同人类。在豪华的吊灯下
 
河豚来到餐桌上
抗拒我们的视觉
把浅蓝色的盘子变成湖
把水声,打渔人的背影
和危险,带进我们的思想
 
河豚浅显地躺在那里
无辜,软弱。让我们
一种生命,带着可能的死亡
品尝和享受另一种死亡
(美丽的事物总使我们变得
残忍。)河豚消失
 
河豚复活。一只曾被叉伤的
河豚,仅仅一滴淤血
挫败清洗和警觉
进入我们体内。这就意味着
一种生命曾经的灾难
将由另一种生命在今后承担
 
这是怎样的一种血肉相连
相互为敌?河豚有他无我的
血液早就流经我的弱点
(我们至今难以和解)
有时候,我走进餐厅
 
或医院,才意识到
我就是一条河豚,以毒性
和自虐为生,不可救药


现代物质温暖和照耀着我们

 
打开电源,一种温度
从取暖器上积聚,散发
充满茶杯,抽屉和窗纱的空隙
温暖着荧光屏上的文字
纸页和墙壁,那雪白的冷色
让空气取暖,并等于空气
 
如同我们的爱情,如同
春天的某个事件
 
灯光打亮这种温度
打亮空气。这就能够解释
为什么壁画上的树木绿得发亮
我们正在进行的交谈
一台电脑与另一台电脑的距离
象绒毛一样温柔而蓝光闪闪
 
我们迎着光亮,成为
夜晚的一种体温
 
现代物质温暖和照耀着我们
如同这个夜晚,被白炽灯
和取暖器瓦解,构建
生活对我们的改变,正是
不可改变的事实。如同这样的
夜晚,我们仍在心里
 
收藏着一件过冬的棉袄
一盏入夜的烛台


一个木匠的构思

 
他在早晨不到两米高的地方
遇见他:这段上好的材料
他想先得把他目光的钉子拔掉
才好刨去头上狂乱的枝叶
还有凹凸不平的表情
然后是鼻子和挂在两边的
听觉。昨天晚上斧子
已经磨好,砍削这些
灵敏的东西必须准确到位
这一点他从来就有信心
牙齿留做楔子可以就地取材
眼眶和嘴看上去很有深度
入凿时分寸要紧。完成这些
一张台面就已成形
后面的事情相对简单
两条胳膊过长,两条腿过粗
缺少弹性,但锯齿比什么
都锋利。备齐四条腿后
千万别忘了:多用钉子
事物才能牢靠。就这样
他在遇见他不到两分钟
就已大功告成。一张结实的
桌子任你搬来摆去
这是规范设计的产品。不信
你把整个世界都搁在上面试试


木花

 
木花回到木质,追随花朵的
颜色和形态,来到花店
房间。它在花朵之后盛开
 
木质的牡丹,蔷薇和郁金香
瓦解季节,在整个世界
放射春天和我们的意念
 
是我们的意念生长花朵
和一切美丽。我们在房间
和花店之前,先于花朵到来
 
木花模仿着我们,代表
一种意念的真实和前置
木花和所有的花朵同时盛开


一阵风从一块石头上经过

 
固执,僵持的石头
被泥土拥挤,被自己压迫
局部的山,在有力的风中体验
 
它的沉重。风经过一块
石头,如同石碇紧系着风
无论它走得多远,终将停止下来
回到安静的石头。可是
 
一阵风使一块石头轻松了许多
翅膀的声音,迁徙的速度
随风而至的星光,如雨飘落
 
风如同石头扬起的一面
旗帜,把它高挑起来
石头的光亮和尘灰飞舞
影子,那疲劳的心情被风牵动
 
石头仍在风中站立
被一阵风吹过的石头不再是
原来的石头。风已经把它带走


鸽子一直传输和跟踪我

 
打开手机,一只鸽子
站在蓝光荧荧的屏幕上
在天空和通讯铁塔之间
与手机融为一体
 
这是我手机上的情景
手机接通,不同方向和时点的
信息穿梭不息。而这时候
我总听到翅膀扑腾的
 
声音。鸽子由来已久
一直传输和跟踪我
悉知我的快乐,愤怒,恐惧
和鲜为人知的秘密
 
此刻,它正诡异地站在那里
在光天化日的蔚蓝之中
我不时地望着它
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速度是最残忍和可怕的事情

 
旋律忽然收缩,像一张
高举的网。空间消失
我们沉在水底的珊瑚和鱼
挤到一起,无法呼吸
 
这是以三倍的速度演奏一首
哀乐的情景。我们的情感
被拉上水面,眼眶里
已换成快乐的泪水
 
就这样,一首乐曲的品质
被速度改变,销毁
 
如同一个女人,一棵茼蒿菜
提前在春天衰老和腐烂
一条牛的矜持在跑车
一样的飞奔中丧失殆尽
 
不再是哀乐的乐曲麻雀一样
鸣叫着穿过,让我们
更加悲哀。我相信
我们就是这支变调的曲子
 
在一种迅速的推动中
几乎来不及坚守和保持


一条小径穿过草坪

 
一道篙痕把水面的浮萍
撕成两半;一道裂纹
把布满青苔的石头割成
两片。一条小径穿过广大
草坪的事实,被普遍认为
 
草坪两边的垂柳,灯光
所有的事物都面临着立场
和选择。事物内部的分歧
把整体分割成无数个
部分,事物对立和阻隔
 
界限已像鸿沟一样划分
出来。那个看风景的女人
追狗的孩子一直在往前走
也许他们并不在乎鸿沟
并不担心事物的区别


我是一个被雷击的人

 
电流,这个世界和我的血液
输入我的每个细胞,纠缠
和捆缚我。打开电脑
 
我被指引和迷失。电梯转动
把我提高和降低。我是
一个被雷击的人,周身通电
 
蜷缩,僵硬,光芒四射
这个世界!连阳光,歌声
和步伐都被电伪造和替代
 
是我制造了自己:机器人
只有电才能把我养育和激活
关上开关,我一动不动


一个球的尾巴

 
一个球来到这里,需要克服
多少阻力和困难!球
 
迅速飞向球门,然后
弹出来,被成功或失败废弃
速度减缓下来。这段距离
是一个球的尾巴,是一颗
 
球的喘息。它面临另一个
更困难的球门:它必须向着
终结把一个多余的球
耐心地走完。正如一只
 
梨子越过成熟,来到秋天
被自己接住;正如一条闪电
甩脱雷雨终于收敛;正如
一个耗尽热情的老人
 
在公园里,在最后的
林荫道上把寂寞的步子放慢
一个打过球门的球进了或者
没进一直是我们关注的
 
问题,如同它现在的
走向和情形已经与我们无关


我们究竟是谁

 
是谁坐在这里?在这个
茶社的黄昏,浅斟低饮
茶叶在水中呼吸
活动,如一群鱼
(一棵茶树死去,像一蓬雨
停止在空中,茶叶生成
如同一批鱼死去,鱼羹生成)
 
是谁?谁在围桌而坐
频频端杯?让溢出的茶水
打湿桌上的节疤
仿佛药液擦洗事物
暗藏的伤痛(一棵
无名树死去,茶桌生成
如同一抔土死去,茶杯生成)
 
(死亡是事物存在的前提
还是事物的互换和再生)
那么我们是谁,依靠着
死亡而生存?我们
是一群鱼,树木,茶
和所有享用过的事物
是它们的另一种形态和活法
 
那么现在,究竟是谁坐在这里
在这个黄昏的茶社品茗
究竟是谁品尝着谁


芒果

 
芒果橙黄,圆润
太阳一样降落在那里
(它在哪里生长?经过
哪些风雨和路途)芒果
 
作为一棵树的结果
被传递到这个夏天
在夏天的饥渴中刚刚开始
如同阳光从太阳分裂
 
最终到达,在我们的窗口
和大地刚刚开始
如同来到我们生活中的
女人。如同生死之间
 
芒果很哲学地躺在那里
丰硕,完美。芒果永远
是一次结果。芒果
永远不能成为结果
 
(一个事物的结果
永远为另一个事物开头)


书本作为另一张桌子

 
一本书放在桌上,被灰尘
和自己压住。光亮和漆
漂上桌面,它像一块砖
一动不动。多少年
 
(它在自身的重量里下沉
在整体的抵制中孤独)
书桌退走。这本书
 
撑住自己,拒绝颜色
形体和尺度。它们
被它牢牢地扶住。一本书
 
放在桌上(放在它的
书卷内部)远远看去
时间高大的桌面厚起来
书已脱离自身,移向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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