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巨大的月光临照老屋
一颗雨滴飞来,魔术般 改变我,我的一生 雨滴展动迅速的河流和水蛇 灵气冲动,飞翔的光束 使暗夜洞开 雨滴拉开地平线 和诗句的长度 使我想起遥远的事物和来路 故居的屋檐 月光和水,女人的肌肤 行人的泪水一路摇落 深入雨滴 如水底的石头 如玻璃球核心的花朵 在黄昏,我摇动灌满酒的葫芦 一颗雨滴把我变成另一颗雨滴 拯救了我 我还能要求它什么 雨滴进入一种秘密的精神 如那个老哑巴 总在夜深人静 弄出清晰洗濯的水声
抬头,蓦见一束光亮 在夜晚的墙壁上 打开明亮空虚的门 我站在阴暗的角落 像一生单恋的人 恐惧意外的情书 这光束来自什么地方 是古老的墙壁 回忆百年之前的一次光照 或是黄昏遗留的动作 整个夜晚 为一只火鸟而到来 有如梦和情人 它们是夜晚最完美的部分 我像一片垂死的茶叶 在金黄的杯子里晕眩 这临时的花朵伤害我 我看到我的夜晚 多么黯淡而漫长
这是在每个夜晚围困我们 把我们变成涵洞和暗礁的声音 我的门窗和衣领 削弱这种声音,我的茶杯 置放在岸上 杯上的纹路通过这种声音 水声溢满秋天,树和你的背影 当我第一次为你的残忍 低下屈辱的头颅 在水箱的底部,裂纹让开路 水声点点滴滴 每当夜晚到来 准确地张开器皿,我就 产生雨和河流,篡改听觉 世界倒置在我的水中,深不可测 我多么渴望我的灯火深垂 在午夜触摸这声音,牵动 无数水蛙的眼睛 时至今日 谁还在前世的泪水中浮泅不息 我的歌比石油深沉 暗藏一座矿井。千年万载 我始终一声不响 你到来的时候,我的眼睛 充满水蛇
闪电垂挂在海滩。云墙 坍塌。那些狂飞乱舞的叶子 鸟群,把整个天空变成粗暴的大树 一只海鸥使风暴变蓝 这是风暴到来的情景。是你 扬动想象的情景。事实上 我们用全部意志唤起和抵制风暴 当风暴疯狂地围绕我们 如旋舞的裙子,在核心 我们成为车轮上缓慢的轴 成为激动的狮子那僵硬的眼睛 一场风暴使多少人丧生 敞开衣襟的人,弱不禁风的人 在黎明成为飞天。那些裹着风暴 远去的云朵,在风暴中生根的帆 带走最后冲动的天空和海岸 使我困倦的歌声终年不息 风暴被收藏在裙裾和雨水中间 还原我们的愤怒和敌意 甚至,一只黑燕鸥的翅膀传递风暴 也使我们一生摇曳 那么是否有这样的时刻 拒绝弯曲的树,冷静的钢铁 紧锁风暴。怀疑者的目光穿越迷乱 展开平静的玻璃。寻找伤口的人 不可救药的人,猛烈的砒霜 也不能使你的心灵颤栗 海岛被覆盖在轰响下,犹如 庞大机器轰击下的一块铁屑 狂乱的石鸟,滑落的砂粒 在风平浪静的窗前,在风暴 永远无法抵达的井壁 我听你提炼喧响,从容地讲述寓言 海在喘息。一只厌倦的海蛙 被树枝穿透,钉在根上 挂满水珠的琥珀草丛 昆虫围拢的兰花。深不可测的秘密 我采撷落满额头的马鬃,草叶 旋动温柔的圈
雨花纯净。月光在树林细碎 暗蓝。一颗紧张的果实 一片叶子坠落,整个树林 听到疼痛的声音 古老的诗人在林中唱晚 在月下宿露而眠 拖延时间的老藤,摆脱季节的动作 花串如雨,风传递树的语言 在那个夏天,我已被仇恨烧成灰烬 意志荒凉,斧子的锋芒闪烁 在我众多的伤口中,有一条 和赤练蛇如此接近 明亮的山石吐满露珠 猫头鹰,那压向枝头的黑暗 高高提升的牡丹。窸窣的野猫 滴泉般弄响我的梦境 我必须和这个夜晚和解 我必须接过古老的琴弦歌唱 昆虫般歌唱。我必须 雨水似地拥抱这野地密林 (诗人呵,只有罪孽深重的人 逼近死亡的人,才懂得你多么深情) 风吹草动。月光如雾涌来 谁的腰背流动萤火 谁的心灵披枝挂叶
寒流来了。冰冷的墙壁 忽然逼向我们。我们胆囊的石头 变得清晰,冰凉 寒流来了。最后一片叶子在枝头 变重。窗上的雾霭模糊起来 我们打着寒噤,听到风中 一只孤雁揪心的长鸣 寒流如同邪恶的情人 骤然冷却下来,孤立我们的体温 这种时候,你最不能提到阳光 你看到一缕炊烟,就几乎使你流泪 这种时候,我们在心里收集草木 住进温暖的茅庐,把自己变得矮小 而巨大的蝉不动声色 比老练的树更有耐心 寒流早已夺取我们,深入 我们的骨髓。你的血液变凉 你甚至不敢撩开窗帘,对玻璃上 吹吐最后的热气 只有极少数人,我们的兄弟 当寒流到来之际,赤裸着胳膊 在门口点燃落叶,让飞翔的火瓣 把我们烫得伤痕累累
烛火一样疼痛 礁石一样黑暗 诗人在午夜回到潮湿的船舱 阴冷的风熄灭灯盏,撕扯船帆 他的妻子离家出走 他的父亲面临死亡 诗人,最后保留的果实 暗蓝的伤口在枯枝上划亮闪电 (亲人哪,让我独自言语 让我揩去血和汗水 送你们在我的伤口上启程) 食物一样古老 悬崖一样孤立 诗人的住所对应教堂的尖顶 门前的台阶上落叶如鸽子打旋 (亲人哪,让我用宽大的袍子 为你拂去尘灰。让我 歌唱着译解高悬的钟声 为你痛苦的心灵作答) 门窗在风中叮当 触摸夜气,旅馆的墙壁 诗人,他听到兄弟的沉默 他听到母亲深涵似的呜咽 (亲人哪,让我留下来 陪伴你们。我始终一无所有 只有泪水,我的源泉 为你们无声地弥溢)
来自古代的雪花,击打 羽毛,烛光和镜面 树枝模糊起来 为某个晴天高挑一场雨水 (如今,已经没有那种梅花 停留在这个季节 清瘦你的表妹) 光在敞开的窗上扇动 仿佛无法肯定的心思 在雪中,一些情景被掩埋 一些情景迅速地变幻 令我们对生活无心
流淌的萤火,大段大段地 黑暗你,焚烧你 在你伤痛的心情明灭。这时 你活动手影,有些锐利的指尖 抵达你,有些正在途中穿行 你的诗歌被置弃在餐桌上 在整齐的月饼下面 他们称你为诗人 为你提供酒和口水 落日前,你与一种鞋跟对坐 峡谷訇然展开。峡谷险峻 月光打亮椅背的时候 爱情在钢窗下私语 在围抱的幻想中失去一切 老宅深藏的灯火,女人呈献的 秘密,灼痛你的记忆 痛苦是一种有力的生活 断枝的声音,晚风潜伏的寂静 一次次接近你,把你逼向角落 天空亲切起来。在那里 蜘蛛从容地编织灰尘 如同你在月光的核心 被很多线条牵连,如同 喷泉沐浴的情景
在巨大的天空下,春天 一片一片地明亮起来 油菜花古老,生动 记忆般捍卫这个春天的实质 (大地的女儿呵 在僵硬起来的田垅上 用血液回溯春天的颜色 用四肢点燃陌生的灯盏) 油菜花散发化肥的气息 我凝视花瓣,听到 一种声音,类似电锯的声音 有力地挫折它的羽叶 阳光一阵阵卷起,掀开 蜜蜂围绕一个核心旋舞 (春天的密汁返回花朵 甚至不再甜蜜) 油菜花伫立不动 油菜花随风摇摆 我抚摸花瓣,掰开花瓣 被一片片照亮,熄灭 这仍是金子般的花朵吗 油菜花被它的纯粹伤害 古老,柔弱。油菜花的绝望 比油菜花更令人迷恋
当古老的雨声挂满枝头 瓦罐在绳床下,在我们 记忆中的位置呈现,闪光 消灭着楼层。瓦罐 张开,漫长的雨数点而下 一点点清洁我们的贫穷和困苦 把忧愁变成一种声音 击打生活的沉寂 这时,我们醒在床上 醒在潮湿的烛光之中 看到鱼或水草的图案在瓦罐 在我们内心摇曳 我等过太多的雨水,往往 在晴天我也耐心地嘀答 甚至正午的阳光照在罐底 也变得深刻,黑暗 瓦罐结实地围裹,千年 收藏我们,仿佛事物中 最完美的部分。瓦罐散开 回到泥土。多年的 灰尘模糊我的窗子 我捡拾残存的瓦片 一些凄凉的声音,洁净的声音 断断续续,让人想起泪和滴泉
为什么每当冰凌滴血 我就想起诗歌 大片的病痛簇拥到玫瑰上 鸭趾般的鞋印在云朵上干涸 烟雾仿佛鬼魅的影子 在古墙出没。玻璃上的裂纹 令人想起柳叶的睡卧 清明的时候,那个女人 啜饮滚烫的井水,目光带疤 谁在那个拥挤的城市 在诗行的郊外,悄悄 迁移他的坟墓 在伤口或墙缝里深陷 成为更深的峡谷 我们镶嵌在事物的弱点中 燃烧起声音,仿佛某个成语 劳累而不可篡夺 为什么我注定要丧失诗歌 丧失节日生动的哀乐 竹叶落在地毯上 没有任何方式像它,鸣响 古老的风雨萧瑟。在脂肪里 攫取电源,在大丽花的四肢 点燃灯盏。上个星期 我一扇一扇关上门,听到 钥匙在门闩上绝望地抖索
你不能指望茶叶释放金子 羽毛丰满的茶树,生根的鸟群 飘临夕阳下的山坡 可以想象:那些茶花,植物的语言 是如何在一场雨中,在野人的耳际 闪动水银 黑暗中,我凝视空洞的杯子 夜气,养育我们的泉水。应该说 狐狸般深邃的智慧,女人似的温存 这是残害事物的原理 浮萍散漫开来,蛾子般旋转 注满黄昏的杯子停在那里 变幻形象,毫无指望的鱼深入水底 你只能相信,羽毛 是这世上最沉重的事情 你不可能比一片茶叶更疲倦 喝一口茶你就人老珠黄 宁静的雨,那些丰富的水星 弄湿窗前飘曳的灯光 我们浸泡得太久。处女般纯洁,苍白 绝望于语言,那煮熟的海带,眼睛 开满玻璃 必须承认:你就是那个饥渴的人 种茶的人。在对象中平静地死亡 萎缩的田鼠,走动的茶树 在晚风连绵的田亩出神地 歌唱。你听到你的儿子 那片黎明到来的声音,你从他的额头 嗅到氧水,那神秘的海 波动茶色,波动沉淀的黄昏
脱身而出,如一种水分 回头看你,果实一样沉睡 和雷同,为我留下平静的标本 在一个夜晚,风吹落壁画 (一双愤怒的眼眶曾使墙壁 开裂)神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神的胡须植入壁缝 简洁的锋芒在墙壁收藏刀刃) 我预知那场黑暗。现在 整个世界都在下沉。羽毛在滑落 哪一双浮标扬动的翅膀 救我,送我一程 我已被深深埋葬。泥土的裂口 弥合,一再抽象的人 在夜晚凝聚心血 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点燃灯 而抛在空中的石砣何时坠落 驼鸟在风中凝聚重量。多少年 一只铁拳疼痛我的灵魂 (我七次捶打自己 飘浮此世,躲闪来生) 今夜你在我的灯下寻找影子 那生命的徽章,你要关上门 我就是一种黑暗。我的哭泣 在夜晚飘动井水似的歌声
那是在九月,在我们的目光 和心情开始变凉的那种月份 的一个黄昏 我穿过井一样深暗的巷子 来到巷口,就看到天边 猛烈燃烧着一片白光 堆积的闪电,排山倒海的锋芒 使我丧魂落魄 你一生也没见过那样的太阳 肯定没有。你忽然不知道 身在何处 你肯定感到头晕目眩,痛不欲生 感到一种愤怒,疼痛,死去活来 那夕阳,那地狱出口处的光亮 使街道看上去无比阴暗 晃动的人群就像动作古怪的幽灵 就像呼啸的大火中 一堆回炉的废铁 我,一张毫无准备的底片 忽然曝光 某个秘密隐藏的夜晚白光闪烁 那个雨天,桥头,那封十年送达 的家书,白光闪烁 我不知道那光将怎样消失 我将怎样生还 就在我低头的那一刻,忽然 双目失明
我用全部血液提炼水银 养育水银。是谁在哭泣 处女和一张白纸落在床上 抵抗视力和记忆 棉花在枝头展开大雪,月季 情人的刀子,闪动水银 水银无情地歼灭我们 我们深刻地植入水银,每天 和各种色彩战斗 露水飘浮,我们厚重的枝头 放射明净的叶子 是谁在哭泣。潜流的声音 滴漏的声音,淅淅沥沥 实际上,水银比眼泪清白 水银是我们的另一种血液 有时我搜索全身,没有水银 无色,那不幸的色彩 当你在灰尘燃烧的傍晚 看到檐边一颗隔夜的 雨滴,那就是水银 当你十八岁那年 在春草初生的胡须中发现 一种白色,那就是水银
阳光漂流。海面打开 洁白的莲花,耀眼的棉田 山在海下面流泪 在迅速的泪水中化为虚无 我在冰山,那割裂的冬天移动 是什么在往日成形 冰山涌起,固执的线条抓牢我 最初的春天被最后葬送 海水割碎千山万壑 断崖沉浮。白色的船队驶过 轰轰隆隆的海葬呵 阳光下的海水使生铁温柔 这一次埋葬的是我 在销解中还原。那些 坚硬的化石在珊瑚丛中复活 成为新生的种族。断崖 深入海底,落成另外的礁丛 只是雪莲,冰雪养育的精灵 我残酷供奉的花朵 你将在哪片土壤生根 也许此刻,我纯净的泪水 全部为你在流 那一座座远去的冰山 那一片片飘逝的云朵
巨大的白光在涌动,摇摆 缓慢的牛,指甲粗糙的农民 在浪尖上隐现 洗衣石漂动起来 百年不遇的洪汛呵 木乃伊的胃中灌满雨水 水声在所有的器皿上鸣响 仿佛充分,细腻的黑暗 你的心跳一阵阵变得紧急 洪水袭击着篱笆,窑,屋脊 木筏风筝似地颠簸,旋转 一些人变成了水鬼 一些人背井离乡 如同一些事物变得清洁 一些事物在霉烂 你沉浮于没顶的灾难 仿佛一棵激动的水草 你的诗句在急漩中饱满 灵活,在腐尸上寄生白蟮 洪波不可阻挡地到来 在天空汪洋地汇集,扩散 在旱季,你让口水流到耳际 倾听自己。在你心里 一些洪水猛兽 正威胁着沙漠,岸
父亲把木梁升上屋顶的那天 我躺在草堆上,开始 一生的仰望。父亲吆喝着 粗糙的大手举着木梁 手背上的汗毛抵达我的眼睫 父亲把竹篙,钉子 把整个房子的重量钉在木梁上 那一刻,阳光入木三分 我听到我的骨头笃笃作响 木梁横穿茅草,芦席和泥巴 横穿无数风雨之夜 一些绳子和铁钩从梁上 垂挂下来,母亲踮起脚尖 在上面勾挂很多东西 夜晚,父亲不停地咳嗽 我看到屋梁上的节疤旋转 成群的啄木鸟扑腾着 仿佛母亲的歌声绕梁三匝 多年以后,我靠在椅背上 忍受脊背的酸痛。我才懂得 为什么屋梁必须仰望 屋梁远在屋顶之上 在最可靠和最无权弯曲的地方
--读《百年孤独》 在一个傍晚,日光和尘头扬起 我临近水池,在古老的水中 看到赤裸的雷梅苔丝 像一朵硕大的莲花 雷梅苔丝在浴池里 耐心洗涤着孤独 水流在她饱满的乳房和心灵 流淌(雷梅苔丝洁净得 甚至没有一点思想) 她的身体像水一样莹白 我看到雷梅苔丝在变轻 在一阵发光的微风中 从浴池升上天空 (风吹草动。风把灰尘 带进我的呼吸,带进河流) 而雷梅苔丝的浴水 变成一场落花般的大雨 雨水洗涤着马贡多。布恩地亚 家族的老宅,人类的居住 在雨中诗句般闪耀,迷濛 很久以来,雷梅苔丝 月亮般在水中消失 池水一天天变脏 (甚至很多眼泪都不再清白) 我倾听梦幻般的浴声,想念孤独
看到一只鸿 你的思想升高。譬如 在岩石上看到一只栖息的鸿 你感到整个山都在提升 鸿站在那里 站在需要我们仰望的高度 照射我们,仿佛我们的屋顶上 一扇耀眼的天窗 我的祖父泣血诗词的那天 我看到茅屋上雪鸿泥爪 像细瘦的树枝 从此我像果实一样被它高挑着 不肯降落 秋天到来 我们被道路一步步逼向深谷 这时一只鸿让我们抬起头来 鸿的鸣叫,弄得我们热泪盈眶 我们的手悲哀地颤抖着 无数丧失使我们美丽 我们怀抱一种飘缈 苦难和正当地走在天空下 感受到某种来自天上的空阔 很多时候,鸿的翅膀垂下风 一层层剥开时间和灰土 高高地吹拂我 我的样子有点失真
一场大雪 在窗前挂起白色窗纱 大雪纷纷。看上去 仿佛我们头顶上的世界 另一个世界落下的碎片 大雪覆盖着 一切,如同时间 我惊讶于这些碎片顷刻间 获得如此巨大的完整 大雪纷纷 大雪纷纷 那些远近高低的事物 全部被雪调和,同一 事情就是这样 一个世界破碎了 另一个世界却接受着它的改变 在雪中,只有河流 闪着黑暗的光 阴郁的河流 像白茫茫的大雪出了一会儿神 大雪纷纷。大雪纷纷
银杏高大,苍老 对比你柔弱的倩影 时辰已晚,你垂帘熄灯 树荫一样安静地入眠,梦中 听到露水吸收月光。呵,尼姑 庵门轻掩,树影婆娑 你的师妹踏月归来 在树影下回头。窸窣的衣袖 叶子的声音搓动你的肌肤 你的法衣湿漉。呵,尼姑 在一个鸟鹊聒噪的下午 你挑落一树的果子 在那时遇到我。你单掌施礼 口称法号。枝头一只白果 凌空击中我。呵,尼姑 你把雨水似的果子 挂满百年后的子夜。如今 庵堂已成旧迹,银杏苍老 孤独,在城市的轰响中支撑 你芳魂漂泊。呵,尼姑 美目流盼的尼姑 视若无睹的尼姑 泪流满面的尼姑。黎明前 我仰视银杏,面对一地的落叶 不忍执帚。呵,尼姑
碧水黄昏。一只白鸥拖起 一条河流。静被涟漪 一层层推开。蓬勃的水藻 那一阵阵蓝云卷走。偶尔的鱼 仿佛云层下一些雨滴穿透 青萍似的扁舟依旧摇摆 而我再也不能渔歌唱晚 那些英俊风流衣袂长风高歌绝唱 他们的影子血肉般贴在碧水中 在我的心里升起落霞孤鹜 暮色为我的视力托起河底 电线杆,那只陌生的蜻蜓 从深水处夸张地经过 而那只白鸥,一直在水面飞掠 古老的精灵呵,它远道而来 在水天之间不倦地闪烁 它想找回什么如我临溪而渔 它想带走什么如我弃舟而去 归帆,那一缕缕炊烟 那又一群河鸥从远水上飘来 这景象真令人触目惊心 登舟之前,一只河龟爬上河岸 回来的路上,它已不知去向
当暮色把人体变成 窜动的幽灵,我坐在窗下 目光被房间的物器变成 几何图形,被你高高举起 你野兽般站在那里,在山岗上 目光粗糙,胡须狰狞 酒和硝烟不停地聚散 大风摇动篝火,猎人的血衣 山一样结实的平静 那是你呼唤幼鹿和野兔的声音 我的心情变得猎枪一样危险 海明威,一杆什么样的猎枪 才能打响另一场战争 当枪杆举起,一生 如何逃脱自己的准星 胜利在我们身体的哪个部位 逃窜的兽迹深藏在暮色中 出入悬崖,辗转困境 如今,轮到我满怀伤痛地 坐在窗前,仰视上苍 说那是一颗起义的灵魂 追猎我们至今
--读《桃花源诗并记》 在阳光下农事躬耕 结绳而渔。以劳动报恩 我的手掌硕大如田亩 溪水似的歌声环绕四季 桃花夹岸,桑竹垂荫 我天姿丽质的姐妹 你是我真正的桃花,雨露滋润 掩映我心灵的颜色 我们的家园以你命名 阡陌藤蔓似的交错 深巷的脚步声如一种古乐 谁在朦胧的天光中叩门 谁家的欢声笑语如鸡鸣狗吠 那迷途的人呵,你是 我的故人,请来我的村居 我的妻子满面春风 我的儿子垂髫绕膝,我的家酿 人情一样醇酽,浓郁 至今,我们与谁相互遗弃 岁月在我无知的心灵停驻 天长地久,我们的天地 如此完整,孤立而神秘 清晨,与人谈话往事 计时的漏斗从我手上滑落 我漫步豁口,瞭望 风雨如烟,悬挂山外
月亮提高天空,夜晚 老屋在月光里下沉 (宁静的月光,仿佛一场 大雪)残垣断壁梦幻般浮现 月光从破漏的屋顶蛛网似地 一串串挂落,仿佛桌上 那盏灯依然点亮 文物般的悲哀变得清晰 月光在门环上诗意地旋转 有什么能阻挡病魔似的时间 它在所有的朽烂处建立形体 有什么能对比月光 月光打亮百年厚积的尘灰 老屋的腐朽惊人的美丽 (失去的部分使老屋 空阔。众多的伤口 被月光柔和地修补,月光 在老屋变得越来越巨大) 月光澄清老屋所有动作,声响 临照一种古老澄明的心境 在这种宁静中,只有狗吠声 像诗人的语言一样忠实 凄凉(今夜,那只疲倦的老狗 在月光下颈瘦毛长)
在油彩似的灯光下 你以最风流秘密的姿势 向我开放。可我不是你的情人 我是你的兄弟 我的姐妹,我至今坐在心坎上 想着你出门之前的样子 等你归来。假如我今晚死去 你可会为我哭泣 你的美丽是一个品种 在繁星般的灯火中一天天灿烂 如同罪恶在我心里发育 我在你的炫耀下一片黑暗
我凝视衣架 从过去的时间中追回一棵树 衣架安静地站在那里 一棵树无比地瘦起来 却仍然保持树的姿势 (血红的漆在衣架流淌 我担心我的目光 会触痛它的疤痕) 衣架仿佛从地板下长出 它的腿始终带着返回的决心 与水泥较量 一棵不可改变的树站在那里 我体会到一种悲壮 与我的灵魂根须相连
静停在事物上,如漆 在星光下的四季生发光辉 千年的苍榆,草龟使静成形 雕塑忠实于某种姿势 山岗凝立。在事物的核心 静成为它们的品格。桥,房舍 所有的状态消失。而静活着 那是一种仿佛死亡的生命 但比死亡深邃,耐心 在炭火,暗泉持续涌动之后 只有静被保留下来 有时,我凝视一块石头 感到心灵的压力。山风一次次 给静以呼吸,溪水,山楂树 释放一些动作,归于更静 荒废的老屋,只有静完整 高大,与阴暗的光亮一体 海水动荡起来,唯一不动的 是礁石。在这种击打中 一种品质被如此有力地肯定 夜幕降临。我在风中绝望地 站守,体会到是静支撑着石头 钢铁,我们的不幸
海棠来到秋天。仿佛 苍白的原野和巨大透明的空气中 一个殷红的缺点,天空 土地和我们的血液正在变凉 秋天的声音在落叶上跳动 我们的荒芜使海棠孤立 美丽的神呵,我们能挽回什么 我们耐心的开放如何持续于风中 拒绝被软弱摇摆?海棠 把花朵的颜色传遍叶子 在风吹草动的天空下 它们仿佛不肯改变的铁 秋天环绕海棠。它是 海棠的另一种花瓣,使花朵完美 所有下落的事物使海棠上升 我有一个情人,两个姐妹 三妻四妾。从枝头望去 她们仿佛海棠的一些花叶 天国的花朵在风中点燃灯 照亮自身的美丽和孤独 我们颓废的思想生长的如花的 羞惭。在草木萧萧的困境中 悲哀的海棠,那是我们 和秋天的伤口在一点点出血
十年前,风在竹叶上走动 我打开驿站的窗户看到 竹子,那稠厚的青烟 在屋檐下风吹不散地纠缠 十年后竹园有雨。那古老的 声音细碎我村居的寂寞 我看到一根根雨水从竹子里 生长。那场莹白的雨水 在天空下种植另一座竹园 又是十年。在一个黄昏 我重新面对竹子的空寂 在我悲哀的目光里 竹子风雨般消失,只有 一个个神在那里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