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滨,诗人,评论家。耶鲁大学文学博士,任教于密西西比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担任客座讲席。诗集《穿越阳光地带》获台湾现代诗社「第一本诗集」奖。另著有《否定的美学∶法兰克福学派的文艺理论和文化批评》,《历史与修辞》,《The Chinese Postmodern》。曾任台湾《现代诗》特约主编,《倾向》文学人文季刊特约策划。另有诗作结集为《景色与情节》,及汉英双语诗选《在语言的迷宫里》。
〖灯塔〗
是灯塔把陆地牵引到大海里
淹没。当我们把卵石投入头脑的旋涡
远远看去,是灯塔,在沙器间
难以分辨,从星空降临的鬼影
眨着眼,掠过衰老的世纪
象站在我葬仪上的教士
用漆黑的袖袍裹走了我的一生
是灯塔,把大地击碎成海面上的船只
放逐了那些盲目的航行者
在众多灯塔的迷宫里晕眩的旅人
背负家园,喝完了
随身携带的月光,就开始寻找
但我们脚上的旅程比锁链更重
更痛,在灯塔与灯塔之间
战栗,徘徊。在岸与岸之间
灯塔用潮水弹奏着大海
无人倾听的小夜曲,弦上挂着残骸
和血污,就象挂在天边的
一盏灯塔,无人照看的
我们内心的终点,灾难,彼岸
孤零零地,在悬崖上含苞欲放
这是抵达不到的,这是
一个即将废弃的词,残留在贝壳里
缄默不语,一个
陌生的暴君或天使,如今
被朝圣者选中为时代的渔夫
捕获烽火,却用灰烬喂养我们
让我们锻炼,成为死鱼堆里的盐
那些白炽的盐也无法照亮
午夜的旅人,疲惫
被远方看不见的灯塔所迷惑
失足,坠入欲望而窒息,而赤裸
羞于启齿,被更多的灯塔击落眼睛
但我们仍然听见鸥群
在塔尖上筑巢,用粪污滋养
我们的墓碑,然后
飞出它们的居所,觅食
对灯塔不置一词
〖音乐会〗
倾听比睡眠更凄凉。弓和弦
从武器那里来,威胁
浩大的声音杀人如麻
音乐倾倒,象痛得销魂的少女
时时刻流淌在血泊中
它把所有的鸟抛向春日的喋喋不休
它丧尽天良地喂养我们的无聊
在这个缺乏物体的地方,音乐
就是上帝悠扬的屁声
让所有的耳朵飞到天堂边缘
不得入内,因为美
是不可触摸的
一个正襟危坐的晚间,只听到
雷声,看不见雨点
室内花朵在轰隆隆地开放
在哗啦啦地开放
让战争从旋律中爆发
屠杀每一瞬间的附庸风雅
热爱这个交响的社会,意味着
热爱莫扎特,顽皮的孩子
快乐的童年,用一支魔笛
吹出多来米发嗦那样简单的曲调
或者把一些勾引新娘的
荒唐故事,藏在经典的嗓音里
唱出最纯粹的罪恶,败坏和团圆
音乐的纯粹将语言抹去
以催眠代替宵禁。那么,在音乐厅宙,
恸哭者将无地自容
因为没有一个人真正死去
死在高雅中,趣味盎然的摹拟
不值一提。
〖四季歌〗
春
为了春天,我们不惜迎着东风的媚眼和杨柳的鞭子
为了春天,我们把泪滴解冻在抒情的伤口里
春天啊,我们因为比牡丹丑陋而自杀未遂
为了春天,我们脱掉上衣之前就感染了花蕊
装扮成蝴蝶和蜜蜂,酿出无边的粉刺
为了春天,我们走漏了爱情的风声
刚要虚张声势就已经打草惊蛇
就是为了春天,我们才把嗓子吊到树梢上
唱出的麻雀也不管东方的青红皂白
为了春天的幸福我们拍卖有其它的幸福
降价处理,概不退货
为了春天,我们把夏天斩尽杀绝,禁止它出场
为了春天,我们也开除不合格的春天
让它们和冬天待在一起,永世不得翻身
都是为了春天啊,这个
耸人听闻的、花枝招展的春天!
哦,春天,我们还没等到你就已经苍老
夏
看见夏天,才知道春天的虚伪
赤裸裸的夏天迎面走来
没有教养的腿,一步就跨在我们肩上
夏天,颠来倒去还是夏天
而我们累得汗津津,一夜间熟透
秋
接着,秋天收割了我们的头颤
以丰年的速度掠过
秋高气爽的日子,我们的爱情都凉了半截
和出走的器官一起萧条起来
只有内心的老气愈加横秋
用枯萎的伤口装点枫叶
一片叶子还没落下,秋天就认出了我们
来自夏天的逃犯,衣裳还来不及打扮
即使伪装成蟋蟀,也要露出知了的马脚
爱出风头,受不了黑夜的孤独
而一旦被秋天吟诵,我们又清高起来
在菊花下把腰肢扯得一瘦再瘦
想到落木正等着萧萧的时刻即将来临
我们走在山水画里也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是最寂静的时刻,我们被夕阳窒息
而一顿深秋的夕阳却镇不饱夏天喂过的肚子
夕阳啊,你万寿无疆的阴魂追随着我们
一边秋后算帐,一边暗送秋波。
冬
我们脱掉落叶就冻成雪人,穿上羽绒
就飞在思想的荒原之上
眺望地平线,却不见未来的春水
暖洋洋的鸭子从来游不出宋诗的韵脚
在冬天的童话里,明天的天鹅将被无限地延迟
丑小鸭翻过这一页湖泊就进入了梦乡
梦见蜂拥而来的圣诞老人都比去年老了一岁
减去我们还不够春天那么年轻
加上,又过了死亡线
那儿有虚拟的天鹅吹着英国管
而一个真实的冬天会咳嗽不止
于是我们把它裹在被子里,挂在壁炉上
用松枝勒住冬天的脖子,不让它北风吹
这样的冬天就可以安心地滋补我们
用冰柱痛击我们的冬眠
直到僵硬的言辞诉诸熊胆
听另一个冬天在窗外无产阶级地咆啸
听另一个冬天流浪在灵魂的月色中
在卖掉最后一根火柴之前
先卖掉一首无家可归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