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1967-,诗人,1985年考入北大,现任职于出版社。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等。




〖午后之歌〗


我从一杯茶中找到尘世的安慰
让它从微小的苦恼填满的岁月中
拯救出午后的一小段光阴。一杯茶
并不比邻里之间一场冗长的对话
更加无聊或琐碎。老孙家的外孙子
嚷嚷着去广场放风筝,小狗米妮
还没有在这个城市取得合法的居留权
由于主人的疏忽,暴露在警察的眼皮下
而我不停地想,还有茶叶可以依赖的

日子,毕竟还能过下去,这是我们的幸运
不必象萨拉热窝的居民光着脑袋
暴露在炮火下。阳光斜射到我身下的躺椅
在树荫下制造一起性质恶劣的慢性事件
茶叶一朵朵积沉到杯底,象横七竖八
的身体重叠地放置在一起,这话听来
有点色情的意味,使我想起艺术团的
八男二女在效区山上的裸体表演,据说
他们是想量度人类能给山头增加多少

高度和重量。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重要
一只杯子不可能长期保持它杯内的容物
在房间之内,只需数天,一杯水
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象屋宇仍在
消失的是人,我想很可能被量度的恰是
我们自己,我们正以比一杯茶更快的速度
在消失,看不见方向,但我分明感到
我体内的裂缝随着太阳歪斜的步幅
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宽……




〖一个钟表匠人的记忆〗

               诗歌是一种慢
                  ——臧 棣


               一

我们在放学路上玩着跳房子游戏
一阵风一样跑过,在拐角处
世界突然停下来碰了我一下
然后,继续加速,把我呆呆地
留在原处。从此我和一个红色的
夏天错过。一个梳羊角辫的童年
散开了。那年冬天我看见她
侧身坐在小学教师的自行车后座上
回来时她戴着大红袖章,在昂扬的
旋律中爬上重型卡车,告别童贞

              二

在世界的快和我的慢之间
为观察留下了一个位置。我滞留在
阳台上或一扇窗前,其间换了几次窗户
装修工来了几次,阳台封上了
为观察带来某些不同的参照∶
当锣鼓喧闹把我的玩伴分批
送往乡下,街头只剩下沉寂的阳光
仿佛在谋杀的现场,血腥的气味
多年后仍难以消除。仿佛上帝
歇业了,使我和世界产生了短暂的一致

              三

几年中她回来过数次,黄昏时
悄悄踅进后门,清晨我刚刚醒来时
匆匆离去。当她的背影从巷口消失
我猛然意识到在我和某些伟大事物
之间,始终有着无法言喻的敌意
很多年我再没见她。而我为了
在快和慢之间楔入一枚理解的钉子
开始热衷于钟表的知识。在街角
出售全城最好的手艺∶在我遇上
我的慢之前,那里曾是我童年的后花园

               四

在我的顾客中忽然加入了一些熟悉
的脸庞,而她是最后出现的∶憔悴、衰老
再一次提醒我快和慢之间的距离
为了安慰多年的心愿,我违反了职业
的习惯,拨慢了上海钻石表①的节奏
为什么世界不能再慢一点?我夜夜梦见
分针和秒针迈着芳香的节奏,应和着
一个小学女生的呼吸和心跳。而她是否听到?
玷污了职业的声誉,失去了最令人怀恋
的主顾∶我多么愿意拥有一个急速的夜晚!

               五

之后我只从记者的镜头里看到她
作为投资人为某座商厦剪彩,出席
颁奖仪式。真如我盗窃的机谋得逞
她在人群中楚楚动人,仿佛在倒放的
镜头中越走越近,随后是我探出舌头
突然在报上看到她死在旅馆的寝床上
死于感情破产和过量的海洛因∶
                    一个相当表面的解释
我知道她事实上死于透支,死于速度的衰竭
但为什么人们总是要求我为他们的              
时间加速?为什么从没人要求慢一点?

           六

这是我的职业生涯失败的开始
悲伤的海洛因,让我在钟表的滴答声里
闻到生石灰的气味∶一个失败的匠人
我无法使人们感谢我慷慨的馈赠
在夏天爬上脚手架的顶端,在秋天
眺望∶哪里是红色的童年,哪里又是
苍白的归宿?下午五点钟,在幼稚园
孩子们急速地奔向他们的父母,带着
童贞的快乐和全部的向往∶从起点到终点
        此刻,我同意把速度加大到无限




〖雪〗

                积愿从天而降
                    ——戈麦


            1

仿佛有一条道路直接通向天堂。
直立的钢轨闪亮∶一趟列车正点发出
但天国的车站空无一人。探身向外
仿佛我们确实知道什么是天堂。

从上面飘落下来∶雪花纷扬
从上帝的牙缝间挤出、渗下
混合着唾液、病痛和暧昧的愿望
降落到空旷的大地上。但是否

真有一个上面使我们永远
处于它的下方?在天空中横渡
一个巨大的引擎牵引着秘密的心愿
孵出一枚晶莹的宇宙之卵

            2

一场静静的雪,象一大群
灰鹤降落在铁青的岩石上
犹如动荡的军用机场,返航的
直升机带回不安的消息

持续地轰鸣。但是我们的耳朵
却难以听见那隐秘的声响。我们只是看见
雪花纷飞,在我们的体内
累积起一种箴言般的高度,几乎

和时间在生命中的份量相称。
我愿以遁世保持生命的低温。
越来越薄,越来越尖锐
几乎可以代替刀子插入梦的缝隙。

            3

一条通向边境的道路
下着秘密的雪。又一次
令逃亡者肝颤,权力的眼睛
在伪造的文件上扫来扫去

路障缓缓抬起。翻过巍峨的山岭
一片开阔的境界映入眼睑
浓雾中的祖国象去年的新闻
雪野中仿佛响起一只乌鸫的啼鸣

我和那样的逃亡者并无共同之处。
漂泊在永恒的风雪中,蜗牛
有自己的祖国,在那里的边境
没有一个哨兵为逃亡的灵魂放行。

            4

在雪中,总有背枪的背影
朝向寂静的房子,总有
默不作声的黑犬奔跑
朝向自由的气味

黎明之前总有惊恐的犬吠∶
密谋者在雪中踏出一条歧途
披着自由的黑氅,那血污的铜币
有时也会突然向我们迎面走来

我在电影中看到过叛徒的下场。
但那血液中的反叛者已深入我们。
一条路有可能是两条路。那么
我打算把两条路一次走完。

            
          5

没有声音从雪中被传递。
雪是一个聋子吗?
也没有声音被雪倾听。
雪降在聋哑学校空白的操场上。

聋子在倾听。哑巴在舞台深处
练习歌唱的方式。
聋和哑携起手来,
两种敌对的力量走向了和解。

镜子和镜象合二为一。
左和右,两个嫉妒的侍女
捐弃了前嫌,水中的月
变成天上的月,镜中的花伸展到枝头。

             6

一辆在雪野中抛锚的卡车
需要我们肉体的热量。引擎坏了
穿白大褂的天堂医生,手握针管
为地狱的马队输液

一阵酸涩的词语在喉咙里
体验着自由落体的快乐。
轻吹一口气,让马群消失。
一个魔鬼骑着天堂的银币赶往地狱。

黄昏和篝火一起闪亮。
如果我们不习惯于仰头,事物
就会自动变小,犹如死去的巨兽
吐出去年消化的食物,奇迹般复活。

             7

只要蒙住眼睛,便会在现实中
布下阴霾的天气;只要一声叹息
便会有人从房子中悄然退出,只要挥手
便会有事物永恒地逝去。

噢,我曾经在雪地中为什么
哭,为什么独自悲伤踱步
为谁?我已经忘记
只是记住了那谦卑的姿态。

是否另一个季节已使我染上狂妄的习气?
雪持续不断地降落在我的脊背上。
往回走,通向一切开始的地方
往回看,让一切开始有结束的沉痛

             8

我们头脑中的一阵晕眩
引发了空难。令人惊奇的是
我们在私人领地饲养的天鹅
羽毛变黑、嗜血,几乎患上了不育症

喂,请你用慈悲之心
为天堂的飞行导航
请远离女色,保持男性纯正的趣味
在人群中保持以往的低姿态

让我们下降到尘埃中
匍匐在大地脚下,甚至更低
低于俯身的情人,低于地下室
的通风口,低于情人的低语

           9

一切坠落都是急促的。
雪花飘降却象没有质量的飞行
在空中保持奇妙的平衡,甚至
象芝诺①的飞矢保持不动,短暂地。

一场巨大的浪费正在改变
世界的面貌。在冷却的头脑中
有人从厚厚的冰层上走过
那里傍晚的街道行人稀少

迷信速度的时代,谁愿做我的同谋
交出狂热的引擎?让我们一起生病
在找到更好的解决之道前
请保持现状!

            10

雪花飘坠∶倒退到蚂蚁的 
风度,倒退到橡胶园被砍伐之前
就象从倒放的胶片中往回看
后退一步进入一个迟暮的年代

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在午后的梦中
雪花飘坠,陷没了洁白的稿纸
一只兔子进入灌木,跳跃
并被空中滑翔的鹰注视

猎人和猎物之间,保持
距离不变,使生存竞争保持
有声有色。一首诗诞生了
与读者保持同样的距离

           11

一支异国的军队潜入城市
带来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注视
一次彻底的改头换面,魔法的咒语
要让一座城市在洁白的被单下

静静睡去。一个梦在高塔上了望
望见∶冬眠的蛇孵着一束失眠的光线
一个词受孕,引来众多的词受孕
你的腰被触抚,另外的腰颤栗

一个被背叛者走入险途
正经历重重磨难。哪一天
他将在咒语统治的城市仰面痛哭
使众多受难者陌生而惊奇地醒来?

            12

犹如黑衣的教士,黑色的猎犬
奔驰在雪野间。犹如黑色的词语
在稿纸间溅起一滩淋漓的鲜血
猎鹰的飞翔直接穿过了死亡

是词语使欢乐现形,抑或是欢乐
使词语的腰身变细?“谁能
把舞者和舞蹈分清?”喂,天使
我们昨夜与之搏斗的是你吗?

但有谁会与天使比赛吐唾沫
的本事呢?收起你那一套吧
他们却愈陷愈深,象一对冤家
彼此长得越来越相似

            13

一场巨大的浪费从天而降
一个奇迹带来另一个奇迹
连绵的词语,无休止的韵文
象是有人从上面不停地倾倒

糖果、彩纸和教士的祝福
镜中人突然转身向我们走来
一个世界忽然分裂成两个,一个人
尝试把自己生下,象化蝶?

它抖动翅膀轻轻飞去。
急促的变化中是什么始终如一?
谁是儿子,谁又是父亲?
是什么使我们在人群中被轻易辨认?

            14

一个鸟类学家在大雪深处
模仿鸟的习性。我们追随
猛兽的身影,在雪地上孤单离去
百兽之王隐身于一个孤单的词语

那追随猛兽的镜头
有雌性的娇媚,鸟类学家
却已步入暮年,幼童一般
蹒跚学步,进入另一种现实 

灰喜鹊,那鸟类中的饶舌者
象好消息一样急剧繁育
在这座隐晦的城市,出门请带帽子
大街上到处是鞠躬似的道喜

            15

我们象两个陌生的词语
并肩躺着。由于体温的差异
我们之间确实存在某种交换
只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热力学平衡

但在我们和天空之间
能够交换的东西却越来越少
对于仰头的姿势
我已经相当不习惯

但这并不妨碍我俯身
更经常地,和街道交换一些
肮脏的念头。从上面飘落的东西
却无助我们恢复闪亮的记忆

           16

最远的地方最先落下。
离地越高,降得越快。
广场上的纪念碑把自己移到城郊。
在它的尖顶和天空之间

一场旷大的对话正在进行
认识了生命的寒冷,就要设法
认同它∶无边落木萧萧下
把体温降低到使体温计失效

保持对生命的诚实∶再一次
回到地下,给街道贴上封条
睁大眼睛,看谁在拨拉算盘珠子
竖起耳朵,听谁还在继续卖弄高调

            17

雪落在两排篱笆之间
象落在两行诗之间。两排篱笆之间
昆虫并未远遁。它们
只是把家安到了地下。

在我们和它们之间存在诠释的盲点。
区别在于它们拥有巨大的耐心。
必要时睡过整个冬天。我们
却很难象它们那样信任历史

流亡者提前下了车。
他们不理会前方的风雪。
他们口袋里揣着另一条路的通行证。
但关于天气的讨论还在继续。

            18

我情愿在车上坐过一生。
让积雪陷没到我的胸口。
有一条路通向童年的仓库
我可以象松鼠一样把自己藏下。

把生存的乐趣降到最低。
正和反,两者我全都放弃。
在刃和刃之间,我找到第三条道路。
喂,雪地中有人在听我说话吗?

他们转身时,我继续往前。
每一次天气变坏,总会有
很多人从名单上消失。可是
那一直走在我前面的人是谁?




〖蛇〗
        永恒的困扰,他的终点
                  ——瓦雷里


永离了天堂,受到古老的
仇恨的追逐,他来到
地上、人类的中间;
他把窝筑在泥土中
远离道路的地方。他吃泥土
匍匐在泥土中。为了高大的夏娃
负担着永恒的苦役,却羞见
她的目光,隐身于草丛------

南方呵,火热的南方,
连阴影都是滚烫的!
这火焰的畏惧者一旦离开
天使把守的园,向着南方
寻找他在天堂被迫失去的!
他深入神秘的远方,在阴影中
营巢,生育阴郁的后代
以他每一个阴郁的念头!

呵,树木枝繁叶茂,撑起
一片怡人的清凉,却拒绝
这永恒的矛盾者分享。
他在自我的焦灼中焚烧;
他经过的地方,草叶枯焦
泥土碎裂,成为灰烬的灰烬------
他与万物为敌!这缠绵的情意
袭扰他的睡眠,催他惊醒!

而世界不复容他,在他身下
迅速退避。广泛的危险
犹如全身麻醉,比他
本身的诡计更为神秘。
但是我们伟大的同盟者
却对它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还是出自
他奇特的嗜好,与危险共枕同床?

他的尾巴细如美人的腰肢,
他的行动迅如草上的劲风;
那么快地,他适应了失败者
的生活∶在最短的时间
把自己在草丛中藏好,以至
上帝再也不能把他作为把柄
来处理神学的疑团;但他
永远是他自己的疑团,自己的结------

在苦恼中,他吞食着自身
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自我之谜!
生存是永恒的冒险∶风吹而心悸,
草动而胆寒;甚至飞鸟的影子
一个声音,也会使他战栗------
懂得正直的道路,拥有
邪恶的名声;致命的武器
永远针对着忐忑的自身。

在黎明的光辉里,他醒来了,
挣脱了冰凉的泥土的梦,
躺进心爱的树荫,喃喃自语,
那梦中的角力犹使他惊恐;
仿佛抱着自己向着太阳飞升,
进入另一个天堂,另一重光明------
多可爱的天使,温暖人间的血气,
在漫长的冬季,沉沉的睡眠中

他也感到了它奇特的召唤,
它的来临。那是另一个自我,
在蓝宝石的天空中倾洒着
不灭的光辉。连他也逃不开它的威力!
多大的浪费,枉费多少心计,
倾注了多少热情,才把生命
从睡眠无边的黑暗中催醒。
而他在地底下盘绕着,满怀疑虑

不敢抬眼凝视它的光明!
树荫遮庇着他,黯淡的回忆
缠绕着他;他跟人类一起
进化,向着相反的方向!
曾经是火中之火,一旦离开
伟大的太阳,血液慢慢冷却,
象是宇宙产床上一枚被遗忘的
卵,他紧紧地抱着自我取暖!

这自我的放逐者,永离了天堂,
却永被天堂的影子追逐着!
自我的敌人最好放弃严言辞!
——默默地把自我的苦果再咀嚼
一遍,那是对自身的永恒敌意
啃啮自己的心肝。逃吧,消失吧
让秋风吹凉你的血液,进入
一个冰冷的、没有知觉的世界!

响应着内心的号召,你蜕皮,
你换骨,你吐露黄金的芬芳,
你同时是茎与叶、根与花。
天堂与地狱在你的身上合一。
你多想借助这奋力的一跃,
跃出你自身,在悚然的草叶间
完成一出从生到死的变形记,
宛如蝴蝶因一梦而诞生!

逃吧,逃离存在的迷宫,
这自我监禁的牢狱、
神秘的肉体呵!快用
一千只手捂住耳朵,把
多余的舌头割去,用沉默和遗忘
驱逐歌者的言辞,诱惑的女儿;
呵,冰凉的躯体,那是谁
把一个死去的自我捧在手中?

来吧,说服之神,劝戒之神,
我吁请你,让他放弃这苦果
和加在自己身上的无休止的惩罚吧!
让他挣脱这自我的沉重的枷锁,
去啜饮花冠上的露水,唾弃自身。
伟大的太阳呵,让智慧自我成熟,
象那巨大而甜蜜的浆果,在灌木丛中;
而让他为自己赎身,与自己和解吧!

他躺卧着,在盛大的星光下,抬眼
看见自己的形象,从玉石的花冠
滴下智慧的蜜液,叫天使啜饮,
醉倒了那样的一大群!------
从带露的花叶间,他偷觑着它,
繁星满天,犹如命运神秘的指数,
他费劲地思量着这古老的文字;满怀疑虑,
心事重重,他移动在迷朦的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