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伦佑(1952-),重庆市荣昌县人,知名诗学理论家,非非主义代表诗人之一。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地下诗歌写作;1986年为首创立非非主义,主编《非非》、《非非评论》两刊。自1995年起与北京大学青年学者王宁、张颐武合作,策划并主编“当代潮流·后现代主义经典丛书”(已由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三辑共15种)。作品入选北京大学谢冕教授主编的《中国百年文学经典》、《百年中国文学经典文库》,著名学者林贤治主编的《自由诗篇》、《旷野/中国作家的精神还乡史·诗歌卷》等国内外数十种重要选本,并被翻译成英、日、德等多种文字在国外介绍、出版。其理论和创作在新时期文学理论界和海外汉学界有较大影响。文学成就被写入张炯、洪子诚、金汉、孟繁华等众多知名学者撰写、主编的数十部现当代中国文学史。2004年聘任西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现为自由作家。
出版有《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诗集)、《周伦佑诗选》(诗集)、《燃烧的荆棘》(诗集)、《反价值时代》(理论文集)、《成名学构想》(学科专著)等多部汉语文学及学术著作。此外,还编选有:《打开肉体之门》、《亵渎中的第三朵语言花》、《破碎的主观铜像》、《迷宫中的死亡图案》、《仙人掌梦幻之女》、《脱衣舞的幻灭》、《后现代主义的突破》等多种当代前沿文学思潮选集。
看一支蜡烛点燃 | 镜中的石头 | 想象大鸟 |
模拟哑语 | 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 | 果核的含义 |
石头构图的境况 | 厌铁的心情 | 画家的高蹈之鹤与矮种马 |
第三代诗人 | 邻宅之火中想起我们自己 | 猫王之夜 |
与国手对弈的艰难过程 | 火浴的感觉 | 不朽 |
染料公司与白向日葵 | 仿八大山人画鱼 | 柏林墙倒塌后记 |
沉默之维 | 战争回忆录 |
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看一支蜡烛点燃,然后熄灭 小小的过程使人惊心动魄 烛光中食指与中指分开,举起来 构成V 型的图案,比木刻更深 没看见蜡烛是怎么点燃的 只记得一句话, 一个手势 烛火便从这只眼跳到那只眼里 更多的手在烛光中举起来 光的中心是青年的膏脂和血 光芒向四面八方 一只鸽子的脸占据了整个天空 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眼看着蜡烛要熄灭,但无能为力 烛光中密集的影子围拢过来 看不清他们的脸和牙齿 黄皮肤上走过细细的的雷声 没看见烛火是怎么熄灭的 只感到那些手臂优美的折断 更多手臂优美的折断 蜡烛滴满台阶 死亡使夏天成为最冷的风景 瞬间灿烂之后蜡烛已成灰了 被烛光穿透的事物坚定的黑暗下去 看一支蜡烛点燃,然后熄灭 体会着这人世间最残酷的事 黑暗中,我只能沉默的冒烟
一面镜子在任何一间屋里 被虚拟的手执着,代表精神的 古典形式。光洁的镜面 经过一些高贵的事物,又移开 石头的主题被手写出来 成为最显著的物象。迫使镜子 退回到最初的非美学状态 石头溺于水,或水落石出 一滴水银被内部的物质颠覆 手作为同谋首先被质疑 石头被反复书写,随后生根 越过二维的界限,接近固体 让端庄体面的脸孔退出镜子 背景按照要求减到最少 石头打乱秩序,又建立秩序 高出想法许多,但始终在镜面以下 有限的圆被指涉和放大 更多的石头以几何级数增长 把镜子涨满,或使其变形 被手写出来的石头脱离了手 成为镜子的后天部分 更不能拿走。水银深处 所有的高潮沦为一次虚构 对外代表光的受困与被剥夺 石头深入玻璃,直接成为 镜子的歧义。一滴水银 在阳光下静静煮沸。镜子激动 或平静,都不能改变石头的意图 石头打破镜子,为我放弃写作 提供了一个绝好的理由
鸟是一种会飞的东西 不是青鸟和蓝鸟。是大鸟 重如泰山的羽毛 在想象中清晰的逼近 这是我虚构出来的 另一种性质的翅膀 另一种性质的水和天空 大鸟就这样想起来了 很温柔的行动使人一阵心跳 大鸟根深蒂固,还让我想到莲花 想到更古老的什么水银 在众多物象之外尖锐的存在 三百年过了,大鸟依然不鸣不飞 大鸟有时是鸟,有时是鱼 有时是庄周似的蝴蝶和处子 有时什么也不是 只知道大鸟以火焰为食 所以很美,很灿烂 其实所谓的火焰也是想象的 大鸟无翅,根本没有鸟的影子 鸟是一个比喻。大鸟是大的比喻 飞与不飞都同样占据着天空 从鸟到大鸟是一种变化 从语言到语言只是一种声音 大鸟铺天盖地,但不能把握 突如其来的光芒使意识空虚 用手指敲击天空,很蓝的宁静 任无中生有的琴键落满蜻蜓 直截了当的深入或者退出 离开中心越远和大鸟更为接近 想象大鸟就是呼吸大鸟 使事物远大的有时只是一种气息 生命被某种晶体所充满和壮大 推动青铜与时间背道而驰 大鸟硕大如同海天之间包孕的珍珠 我们包含于其中 成为光明的核心部分 跃跃之心先于肉体鼓动起来 现在大鸟已在我的想象之外了 我触摸不到,也不知它的去向 但我确实被击中过,那种扫荡的意义 使我铭心刻骨的疼痛,并且冥想 大鸟翱翔或静止在别一个天空里 那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天空 只要我们偶尔想到它 便有某种感觉使我们广大无边 当有一天大鸟突然朝我们飞来 我们所有的眼睛都会变成瞎子
就这样说:嘴张着 但不发出声音,甚至不张开嘴 让舌头缩回体内,永远封闭 语言成为健康的原因 思想在光天化日之下顽固坚守 沉默的优雅风度。言与不言 只一个态度问题 站有站的姿势:向隅而立 取消坐的莲花山中很冷 双手伸出去总要触碰一些什么 又是墙。又是带电的铁丝 水里的石头每天都在增高 梦在向昼深处,你在玻璃外面 看自己脸色变化没有内容 就这样说:嘴张着 但发不出声音,不如不张 多余的嘴回答多事的夏天 一种凄凉的美维持你的体温 面壁而思,作为编号的动物 按照规定的动作起居饮食 逐渐习惯聋哑状态 哑语练习之必要在于不说 但准备说,必须由你说出 这个世纪黑铁的性质 金属的感受在血液中存留 时常用疼痛提醒你 哑语练习之必要在于说着 以免表达能力因废退而丧失 就这样,无对象地说 没有目的地说,模拟哑巴的 神态和动作:夸张与细腻 结合的特点,做主语状,做 谓语状,随心情的好坏而造句 不需要灯光地说 比移动一把椅子还要简单 还要省力。拿掉玻璃上的手 睁开眼睛,你已是哑剧大师 无言的存在是一种境界 妙在说与不说之间 一点悬念,包含着千百种可能 一种解释:那一天你被割去舌头 还可以用哑语做第二种表达
皮肤在臆想中被利刃割破 血流了一地。很浓的血 使你的呼吸充满腥味 冷冷的玩味伤口的经过 手指在刀锋上拭了又拭 终于没有勇气让自己更深刻一些 现在还不是谈论死的时候 死很简单,活着需要更多的粮食 空气和水,女人的性感部位 肉欲的精神把你搅得更浑 但活得耿直是另一回事 以生命做抵押,使暴力失去耐心 让刀更深一些。从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体验转换的过程 施暴的手并不比受难的手轻松 在尖锐的意念中打开你的皮肤 看刀锋契入,一点红色从肉里渗出 激发众多的感想 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转换的原则 不再有观众。用主观的肉体 与钢铁对抗,或被钢铁推倒 一片天空压过头顶 广大的伤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后继续冷得干净 刀锋在滴血。从左手到右手 你体会牺牲时尝试了屠杀 臆想的死使你的两眼充满杀机
语言从果实中分离出肉 留下果核成为坚忍的部分 许多花朵粉碎的过程 使果核变小,但更加坚硬 一枚果核在火焰中保持原型 果核并不意指什么 它偶尔是一种面部运动 正在经历的某种事件 有时连动作也不是 果核中包含着一个孩子 但从不长大,脸上飞过的雀斑 转眼落满秋天的树枝 (说一枚果核便是说一个男子 或女子,和这个世界无关 嘴张着,但没有一点声音) 果核有时会炸裂开来 长出一些枝叶 结出更多的果实和头颅 或者一座城市 一个人登上王位,许多人出走 或者刚刚相反 一枚果核使整个季节充满信心 1990、5、10于峨山微雨中
从来没有深入过的一种情境 猛烈地攫住你。庞大的岩石上面 一些含铁的石块冷冷堆积起来 成为队列和墙 你被安置在石头与石头之间 朝南,或者朝北。面壁而坐 隐隐的恐惧从无声中透出颜色 这不是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游戏 以生命作为代价的身临其境 整整三年,你必须接受这些石头 成为这个构图的组成部分 只有谋杀才能体会的那种尖锐 从四面八方协迫过来 迫使你变小,再小 直到躲进石头成为一个符号 打开石头,还是石头 从墙到墙,从灵魂到眼睛 必须热爱这些石头,人的石头 和物的石头,热爱并且亲近 点头问好,有时碰得头破血流 更重量的石头在顶上,居高临下 不可以仰视。但时刻感觉得到 总是那么粗暴和不可置疑 随时可以叫你粉身碎骨 石头构图的境况如此这般 犹如一个人深入老虎历险 在虎口里拔牙,却突然牙痛 也许有一天你会得到一整张虎皮 以此证明你的勇敢和富有 但现在是老虎在咬你,吃你 不可替代的处境使你遍体鳞伤 深入老虎而不被老虎吃掉 进入石头而不成为石头 穿过燃烧的荆棘而依然故我 这需要坚忍。你必须坚守住自己 就像水晶坚守着天空的透明 含铁的石块在你周围继续堆积着 你在石头的构图中点燃一支蜡烛 把身上的每一处创伤照得更亮 1990、10、3中秋节于峨山打锣坪
总是害怕回到那个夜晚 那个火焰的时刻,置身其中 让奔突的热血再一次燃遍全身 词语的力量唤起谦卑的生命 在火焰中,广场突然变得很小 被巨大的热情举起来 又从很高的地方跌 落 光芒的碎片把目击者变成瞎子 只能沉默 只能远远的,悄悄的自责和流泪 履带压过头顶的重量 是无法体会的,没有人能够说出 骨头碎裂的声音是不是悦耳 还有更残忍的钢铁 从母亲的乳房上碾过 丰盈的奶汁把天空染成很痛的白色 (我不愿重复那种感觉 让更多的人和我一起,从死亡中 捡回各自的脸,痛苦的再活一次) 从此,被钢铁浸透的那个夜晚 成为我的疾病 厌铁的心情不可以言火 只想采点桔梗 之类 在没有英雄与蝴蝶的时候 煮水论懦夫。想起来了 便在郊外的某一所学校里 当一天钟,撞一天和尚 我们就这样活着。就这样 一个劲的不想 一个劲的显得若无其事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是伤口在深处不可阻挡的发炎 使我们的笑声突然中断 我们就这样难过得不是东西 就这样作为没有鱼的那种水 没有鸟的那种天空 没有含义的结构。敲与不敲 都是钟。响与不响,都是和尚 隔着玻璃的视觉飞机轻轻呕吐 就像一次不成功的流产手术 把你掏空之后 使你全身空洞得乏味 那个夜晚之前我活得轻如鸿毛 那个夜晚以后我醒来心如死灰 1990、10、19日于峨山打锣坪
这是我的实验之作。非常的构图 在同一块金属上动物或静物的出现 鹤比马难以把握,先让马出来 矮小而有斑纹的那一种 让它在圈定的范围之内 袖珍地走动。再画上一块草坪 白色的栅栏表示一种界限 它在界限之内,很充分地 享受着阳光。这是事物的表面 在不可见的深处,在很亮的阴影中 我看见一只鹤(在比马儿略高一些 的地方)翔着玻璃的高蹈之舞 它的周围是没有标题的天空 (只有丹顶比处女的第一滴血还红) 从可见之物到不可见的光芒 迅速排列着很变化的翅膀 变化的尖端趋于纯然的冷淡 这时马儿正在吃草 我让它抬起头来,矮矮地仰望 鹤在不可见的深处,马看不到 但它分明听到了鹤唳。很远的鹤 曾是马儿深处的某一部分 这是我要它知道并努力回忆起的 (马儿曾经有过高蹈 的时候 独来独往的马蹄踏过天空) 现在马儿似乎感到了什么,它竖起耳朵 发出一声嘶鸣(这样马显得大了一些) 但鹤依然 在不可见的深处(我有意 不让它落地)让鹤悬在空中 这符合我的意图 等小小的马走出它的白栅栏时 深处的鹤自会从青铜中鲜亮地飞出 1990、11、12于峨山打锣坪
一群斯文的暴徒 在词语的专政之下 孤立得太久 终于在这一年揭杆而起 占据不利的位置 往温柔敦厚的诗人脸上 撒一泡尿 使分行排列的中国 陷入持久的混乱 这便是第三代诗人 自吹自擂的一代 把自己宣布为一次革命 自下而上的暴动 在词语的界限之内 砸碎旧世界 捏造出许多稀有的名词和动词 往自己脸上抹黑或贴金 都没有人鼓掌 第三代自我感觉良好 觉得自己金光很大 长期在江湖上 写一流的诗 读二流的书 玩三流的女人 作为黑道人物而扬名立万 自有慧眼识英雄 耀帮哥们儿一句话 第三代诗人从地下走到地上 面包惨白 坐在宣传部会议厅里 唱支山歌给党听 吐出一肚子苦水和酸水 士为知己者死 不该死的先走了 第三代诗人悲痛欲绝 发誓继承耀帮哥们儿遗志 坚决自由到底 第三代诗人由此懂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学着说粗话 玩世不恭 骂他妈的 上层的天空在中国变来变去 第三代诗人 时常伤风感冒 变得十分敏感和谨慎 太多的禁忌不能说 唯一的逃避是诗 第三代诗人换上干净的衣服 在象牙的表面 做没有规则的游戏 远离心脏和血肉 或者模仿古人的形式 用月光写诗 用菊花 写诗 写一些很精致的文字 从红色 向白色 热情逐渐递减 减至语言的零度 第三代诗人活得很清苦 食人间烟火 说普通话 在茶馆里坐着品茶 喜欢有 茉莉花的那一种 马克思说不劳动者不得食 第三代诗人靠老婆养活 为人类写作 因而问心无愧 打破婚姻铁饭碗 第三代诗人犯过许多美丽的错误 后于弗洛伊德深入女人的舌尖和阴道 在想象中消耗太多的精气 结果阳气大亏 第三代热爱部分的毛泽东 一种农民的朴实 和冲动 在诗中改朝换代的野心是不自觉的 只是感到有屁要放便放出来香花毒草由他去 被臆想的根羁绊着 抽刀断水 或者 把它暴露得更加粗大 以证明血统的纯正 第三代读老庄 读易经 倾向于神秘主义 或故作神秘主义 用八卦占卜 看一次手相 便学会一种骗人的勾当 再骗朋友和敌人 继而进入气功状态 丹田的位置并不重要 关键是坐的姿势 要做出吐纳的样子 再发几句反文化的宏论 便自以为得道了 当然酒是要喝的 饭更不能少 一代人 就这样真真假假的活着 毁誉之声不绝于耳 第三代面不改色心不跳 依然写一流的诗 读二流的书 抽廉价烟 玩三流的女人 历经千山万水之后 第三代诗人 正在修炼成正果 突然被一支鸟枪击落 成为一幕悲剧的精彩片断 恰好功德圆满 北岛顾城过海插洋队去了 第三代诗人 留在中国坚持抗战 学会沉默 学会离家出走 同时作为英雄和懦夫 学会坐牢 在狱中慷慨陈词 拒不悔过认罪 学会流放 学会服苦役 被剃成光头 在镰刀与铁锤下面换一种活的方式 周伦佑在峨边服刑 廖亦武李亚伟 在重庆受审 尚仲敏在成都写检查 于坚在云南给一只乌鸦命名 第三代诗人 树倒猢狲散 千秋功罪十年以后评说 1991、2、28风雪中于峨山打锣坪
邻宅起火。很和平的火焰 刺痛眼睛,惊动寐中的老人与水 距离是不存在的,在墙的两边 面包被等分的切开,成为真实的虚构 火的原因在面包之上,在住房 和通货膨胀之上。一个纯美学问题 普遍展开,获得更高的形式 很远的火在感觉中烧得很近 那是我们的火和他们的城堡 在众多目光的关注中熊熊燃烧 没有无动于衷的观众,每个人 都在火中,每个人有不同的心情 这不再是玩火者以革命的名义 点燃的那种火,自上而下的煎烤 这是人类之火,从手臂到手臂 从口腔到口腔,跨皮肤的传染 嗜血者禁止的词汇反复出现 世纪末最大的景观雷霆万钧 那是我们的火在烧他们的城堡 七十年的结构,用有形无形的 石头,用刺刀、谎言和教条 精心构筑的城堡,在火中摇摇欲坠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看别人流血 而自己感动,然后流泪,然后流感 然后在悲怆交响乐里默哀三分钟 这还不够,容忍暴行是一个民族的耻辱 我们无耻得太久了。几代人的头发 在等待中脱落,不只是缺铁 需要一次火浴。这里那里的建筑 都是相同的结构,只能自下而上的摧毁 好大的火哟!舌头和手一齐燃烧 在呼吸中奔跑,远水近水都不管用了 火燃上屋顶,火烧着了他们的眉毛 最高一座钟楼在远处轰然倒塌 那是我们的火烧毁了他们的城堡 永垂不朽的基业倾刻间荡然无存 他们的灾难是我们的节日。用酒 用眼神表示;蘸死者的血画一只鸟 铺天盖地的翅膀朝火光飞去 我们高潮或低潮,曾经扑灭的热情 尚未冷漠成灰。火在远处燃着 火在我们身上理想着,老人与水 固守在城内,领袖玩具们忙着 一座环形城堡冷冷地围着我们 知道钢铁的冷酷,并且慎重地 对待自己的生命,这不是懦弱 随庄子而逍遥,作为所谓的火种 内在的燃着,这便是我们真实的处境 低度着,直到紧要关头方才说出一切 1991、10、15于西昌
玻璃滑动的夜晚 我看见一只猫 在玄学之角 竖起警觉的尾巴 随时准备行动 所有的钟表在这瞬间突然停顿 这是一只黑颜色的猫 整个代表黑暗 比最隐秘的动机还深 分不出主观客观 猫和夜互为背景 有时是一张脸 有时是完全不同的两副面孔 每一种动物都躲到定义中去了 只有独眼的猫王守候着 旋动的猫眼绿 从黑暗的底座放出动人心魄的光芒 使我们无法回避的倾倒 有时感觉良好 有时彻底丧失信心 它以某种不易被我们觉察的动作 模拟出水的声音 光的声音 植物落地生根的声音 空中不可见之物相互抵制的声音 玄学的中心 是一片空白 猫王占据着最佳的位置 从万无一失的高度 用宝石控制一切 它的利爪抓住我们的颅骨和名字 使劲一跳 使我们食不甘味 难以安顿下来 我们受惊时愈加感到它的盛大 自己渺小 当人群被恐惧驱赶 向四面八方逃散 猫王的事业达到了顶点 我们感觉被抽空了 身上长出针叶 鸟羽和野兽的皮毛 我知道这只猫和我的关系 别人签字的契约由我来偿还 一笔乱帐 卡喉的鱼刺有尖锐的两端 我吐血而活着 从老虎的蓝色推想事物的起源 直到时钟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才从玄学深处跃回到自身 唯有那只猫留在玻璃之夜的后面 深藏的宝石使我夜夜小便失禁 1991年12月22日于西昌月亮湖
并非自己的一只手 总不肯从我身上拿开 比影子更重的呼吸 压迫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从嘴到肺 再到四肢 不准你轻举妄动 精神或许要更敏感一些 想走 想远远的躲开 到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 手的游戏范围之外 也只限于想 神游 就这样也是很危险的 手的触须比刀尖更真实 更锋利 插入梦的内核 知道一切 不放过任何一点 细节 更跑得快 如鹰隼 从天空监视一只兔子的行动 在你可能前往的每一个地方 它早已竖起便衣的领子等着 只消那致命的一击落下 你便乌乎哀哉 遗臭半年 放你一马 或缓期执行 对你实行终身有效的追捕 而不立即击杀 并不表示手的宽大 让你从每日的恐怖中来体会 猫玩老鼠的那份耐心和残忍 机器的伟大效率 比铁更冷的手 暗中炒熟生米 将你的名字 在某一份名单上涂成黑色 又划上红杠 这并非被迫害妄想 生命内外的铁丝和移动的墙 迫使你退守到某一本书中 固守最后几个孤立的词汇 手发出的光泛指一切事物—— 在水之外是鱼的内部网络 逃出天空是飞鸟命中的射程 翻开经典是压抑性的章节 针对思想的暴力与迫害 在每天的饭菜中 变幻不定的手影 甚至成为对肠胃的干涉 使你食欲不振 情欲迅速陷于瘫痪 过早脱落的发和每夜紧迫的睡眠 留下手的记号 一种金属的成份 如无处不在的老虎之美 结构对水晶的控制 主题 对人物的控制 诗人的具体 摆脱不了控制论的抽象 手翻来覆去 使你苦笑 狂笑 大笑 尝遍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最后哭笑不得 你终于明白 和你对奕的原来是一只国手 手的专横 暴力的修辞形式 别无选择的失败 作为必然的 结局 还是按照手的方式生活 以表示归顺 切入时间的深处 以沉默作为间接的回答 在手的压力与影响之下 这首诗可以有两种结尾—— 你首先想到隐居 学古代诗人的榜样 在一朵菊花的后面(隐者无山 所有的山都已收归国有) 只好原地不动 不思 不想 从哑巴再变成白痴 在不知什么的一棵树下 坐忘 无始无终(结尾1) 或者打开紧张的皮肤 把自己 投向光里 从装甲的后面 抓住那只没有体温的手 流你的血 涂满它的手掌 迫使它在这个世纪最后的证词上 留下一个带血的手印(结尾2) 在随后的游戏中 你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一张不规则的棋盘上 与那只无形的手继续对奕 1992、3、7于西昌月亮湖畔
不作为鸟,去掉那种隐喻的成份 直接以人的名义进入火焰中心 赤裸着身体,在非神话的意义上 体味火,体味一种纯金的热情 被更高的热情所包含,或毁灭 火的洗礼与献身。从主体到非主体 只一墙之隔,一步之遥。从他 到我,完全不同的两种火焰 在火的舌头上感受自己的肉体 比看别人点燃手指真实得多 皮的焦糊味,肉的烂熟味 超出痛苦的最多含义,不知道痛 很小的火焰中,因焦灼而歪曲的脸 互相野蛮,互相出血,互相背叛 相互暴风雪。你在火焰的中心 冷得冒烟。火的深入变化无穷 毫不手软的屠杀与围攻。思想 纯正的黑暗,炉火纯青的白 旗的红,杀人不见血的透明 读一百遍伟人传记还是激动不起来 找不到一点凤凰的感觉 落尽羽毛。比铁坚硬的是火 自我提炼的绝好机会。紧要关头 血压升高,意识不即不离 火的牙齿把头发一根根咬白 如优质木炭的灰,银子耗损的 光芒。生命在火焰中趋于纯粹 万念俱灭的决心,不躁不热 在火中褪尽了火,回到丹田的 最初位置。百炼成钢,或者 百炼成精,高温中蒸发的水 都不代表你此刻的状态 还是回到鸟,抖落身上的灰烬 从火焰中再生的不是凤凰 是一只乌鸦,全身黑得发亮 1992、3、23于西昌月亮湖畔
一开始他就明白 这块石头是不寻常的 光洁 圆润 隐含惑人的魅力 毕生的热爱就倾注于这冰冷的尤物 他已记不起了 是从哪一天 为了什么原因而钟情于这块石头的 也许最初的用意是雕刻一件作品吧 与一种物质的关系 由对抗而变为亲近 这在他的经验中 还是一件很新鲜的事 倾向于行动的手举起 又放下 每经历一次这样的失败 他便感觉到损失了一些元气 而石头依然故石头 既不多 也不少 恰好是原来的样子 他想 这块石头是不能被改变的了 这样想着 于是感到宽慰一些 但是他不能放弃 光洁的石头 诱惑着他 去增添或减少一点什么 否则 便会被这石头的静默抽空 而沧为一种虚构 一句悬浮之词 他再次鼓起勇气 钻石的锋芒在与石头的一触间折损 手僵持在那里 一种大理石的滋味恍然间进入他的生命 从舌尖开始 石头向四肢蔓延 只有意识醒着 努力要从麻痹中 抢救出一只手 或一条腿 石头继续向下 手失去了知觉 腿失去了知觉 白色广泛开展 脸的石头感觉一层层加厚 意识完全丧失 他已不能从石头中区别出来了 随着一滴水银从肛门里排出 唯余的体温降到了零度 “也许……不朽就是这样……塑成的” 意念最后闪了一下 然后放弃了努力 一个艺术家的雕像 于是完成 1992.11.4凌晨于西昌
那是些非虚构的事物 说不出颜色的染料 混杂在 堆满废钢铁的屋子里(一间废弃的库房) 胶质状态的半明半暗中 一些神色漠然的人在淘洗煤块 (但没有水)几个妇女在缫丝 靠左边一些的水泥地上 不规则地摆放着许多密封的罐子 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冷冷的说 “这是我发明的染料公司” 记得我是通过好几道门卫才进来的 自然少不了验明身份之类的手续 那里的人胸前都别着一枚向日葵徽章 过于硕大的图案使佩戴者显得拘束一些 而真正的向日葵是长在那些罐子里的 并且都开着白色的花 (不知是一直开着还是我进来才开的) 那是很少见的一种白色 在半明半暗的压抑气氛中 具有电灯的照明效果 按道理我应该看到了门口的牌子 公司内部是一家酿造厂的附属部分 现在那些佩戴徽章的人开始原地踏步走 向日葵更古怪地发白 水声哗哗响起 与废钢铁混淆不清的胶质状态 把我的意识搞得不明不白 我想不起是为了什么事到这里来的 我正在努力回忆。门在身后悄然关上了 换了另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冷冷的说 “那些葵花是本公司的信誉标志” 打开《释梦词典》第65页,染料条缺 向日葵下面写着:某种危险的征兆 1992.12.30.于西昌
这种鱼已经被人画了几百年了 自明清以降,再没见画出什么新意 不过换换笔锋,在墨趣上求点变化 首先这种鱼的眼必须是方的 (由画家愤世嫉俗的一念所决定) 网络的格子表示鱼的自由有限 现在需要加一点后现代的佐料 只画一只眼,或青一只眼白一只眼 带上点魏晋名士的孤高与散淡 很随意的一笔鱼嘴便张开了 吐出一串水泡,显出鱼的生动 当然鳍是不可少的,还应该想到 这是那种有些洁癖的文人鱼 (具有古代东方文化的某些特征) 所以水要十分清澈,似有似无 使鱼看起来仿佛是在水之外一样 俨然一种超凡脱俗的庄周境界 再画几片荷叶,一只蜻蜓,半朵莲花 (代表画家出淤泥而不染的品德) 此时鱼在荷叶间游得很愉快 往左边画一块山石,用斧劈皴法 要画出石头的苍润,再添上几笔兰草 至于画外的梅花开否,鱼儿是不在意的 这样,一条仿写的鱼便基本上完成了 (剩下的便是题诗,盖上一方小小的印章) 这些都是古人做得很得体的事 我现在试着让鱼从墨与宣纸上游离出来 在日常的水里饮食些盐和泥沙 鱼出来了一半,另一半还留在宋朝 与现实接触的部分立刻腐烂发臭 剩下的半条鱼仍在宣纸上游戏着 把画家的心情硬生生的分成了两半 鱼看到自己被一只手从中剖开 我感觉痛时体验到了同一把刀的锋利 1993.2.22.于西昌
来自柏林墙的砖,由友人远道之手 遗赠给我,放在书房的写字台上 朋友的脸在海的对面浅浅微笑 砖每天以冷战的姿态与我对峙 使我于平静中常感到某种凶险 柏林墙倒了,这是我应该相信的 桌上的纪念物便是很好的证明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一座建筑内部 到后来经不起儿童的手轻轻一推 墙的倒塌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但砖还在,那些被画上鸽子和橄榄树 成为壁画的砖,作为纪念品被旅游者 带往世界各地的砖,我案头的这一块 没有人再理会这些砖的彩色下面 有死者的血,思想者头颅撞击的凹痕 我读奥威尔,以便忘记这些不快 书变得很重,每一页全被石头堆满 书继续变大,凶狠地朝我压迫过来 把我困在一个字里。重新掂量这块砖 生命的警报把放马的神经同时拉紧 和平已成为这样一个自嘲的词汇 与姑息同义,对暴行的默许与纵容 墙倒了,砖不再被追究。我看见 变形的手在议会里表示赞成或反对 柏林墙倒了,那些砖却是清白的 把一切归结于倒塌的墙是很容易的 正如把一切推给不能出庭的制度 难道这就是全部吗?没有砖便没有 墙的暴虐,正如没有墙便没有禁锢 柏林墙就是由这些砖一块块砌成的 只要砖在,墙就随时可能再次竖起 每一块失意的砖都怀有墙的意图 只需要一位伟大领袖登高一呼 砖集合起来,又是一支钢铁的队伍 百倍的仇恨,比昨日的伤口更深 ……我分明是被一只手从中撕裂的 在高墙的后面,被一块砖堵住嘴 肆意凌辱。听不见同一盏白炽灯下 我右半身的呼吸和心跳,从夏天 到第二年的冬季,一直感到心痛 柏林墙倒了,但这些砖还在 还有没倒的墙,一些很方块的砖 正在残余的墙上作最后的固守 我看出砖的努力,并得出一个结论 墙推倒了,还应该把这些砖砸碎。 1993.4.19.于西昌
丢开光荣的标记,让名字从书籍中 撤离出来,退回到生命的最少状态 与沉默的词根相守。刀锋下 我保有最后一点真实:历经劫难 而不死的诗歌,白日做梦的权利 那匹斑马正是在这时出现的 冥想的黑白动物,很大,很明丽 它的背上总是站着一只乌鸦 不等我走近便神秘地跑开了 鸽子脸的少女在铜镜中自焚 成为你内心的隐痛,不即不离 玻璃的碎片坚持必要的亮度 通过我的写作证明,活着是重要的 叶芝是什么?萨特是什么? 商品的打击比暴力温柔,更切身 也更残暴,推动精神的全面瓦解 吹灭窗外的灯火,饮止渴的水 斑马的条纹波及我的睡眠 使我不能安下心来,静心养气 面壁而坐,或在乌鸦的翅膀上走 以最接近死的那一种方式偷生 钢琴的手指消费太多的月光 在光明的内部培养隐影。那匹斑马 就在伤痛中等我,马背上的乌鸦 在落日的画布上静静燃烧 它们都是用精气喂养的,所以很轻 跑得很快,消失的镜像后面 是空无,绵延,更亮的寂静 死亡看不见我,但我可以看到 那些隐身的鬣狗在斑马周围徘徊 乌鸦的矛尖刺进时间的腐肉 从思想打开一个缺口,我的沉默 长驱直入,与世界短兵相接 几代人怨毒很深的白骨 闪着磷光,空气开始变硬 我知道我已经离它很近了 再走几步,穿过大象的开阔地带 当那匹斑马出现、乌鸦的叫声 将使这些生物建筑顷刻崩溃 1993年4月30日于西昌
又是火光,又是疼痛的枪声 每夜他都被同样的场景惊醒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分成两半 两军远远对垒,互相打冷枪 继而短兵相接,展开肉搏战 再后来演变成混战,敌我不分 他知道这不是在回忆某一次战役 而是在经历一场战争,某种经验 是以前的戎马生涯所没有过的 纸上谈兵,被空气与落日包围 每一面旗帜都写着自己的纲领 为不同的主义而战。他不知道 自己原来属于哪一个阶级 刀刃的两面都是敌人,都是朋友 没有正义与非正义的区别 只有死亡,以战争消灭战争 不同年代的兵器一齐开火,人头 落地,倒下的都是自己的躯体 他以腹击鼓,砍下手臂作为旗杆 推动大炮,请皇帝吃些糖衣炮弹 一些钢铁的家伙在他身上横冲直撞 不断有人从头顶上压迫过去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击中了 于是倒下。英雄末路总是很凄惨的 天亮以后,他用衣服遮掩住身上的伤口 在同事眼里,他是一个谦虚的和平主义者 1993年12月13日于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