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刚诗选

余刚,浙江杭州人。50年代出生,80年代开始写作,著有《热爱》、《垂杨暮雅》和《梦幻的彼岸》(五人集)等。

雨夜的雨 欢迎从盆地归来 到处行走 夜晚的酒意
疯长的合欢树 让那白玉兰开放吧 扛起锄头 愤怒
今天可以谈谈诗歌了


雨夜的雨

这一地的士兵沾满了泥尘
优雅的、强劲的空降兵
带着天上的秘密的空降兵
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集中、集合
它们的下降即死亡,它们的落地即死亡
它们被城市早就设防的地下水道
引入初夏的河道和真正的地下

天上,多好,多高
就像永远的殖民地,永远的驻军
但瑰丽的火焰引导了它们
瑰丽的火焰如同苍白的理想主义面孔
在天空布道天书
这天书当然不可能是孔子的语录
以及某人扮作装聋作哑的先知的诗
这天书当然不可能是桃树无穷的开花
以及星星与星星之间蔚蓝的对弈
但它们带着天书兴冲冲地冲下

完完全全只称得上是瞬间
几秒、几十秒的急风骤雨般地透明
而在雨夜也只能是不透明
它们来干什么?送天书,送不到
这一支敢死队甚至连降落伞都没有
它们无钱武装
它们悄无声息地在空中绚丽
我们甚至分不清它们是否落了泪
我们听到的只有雨声
也许雨声意味深长,引起无限思念

思念即是死亡,在物质的地面上
在金钱、脏话、欲望的地面上
它们噼啪作响然后软弱地倒下
然后被行人一脚踩在脚下
行人们扬长而去,被摧残的只是花朵
此外我们还能想到什么,到哪去呢
我们从不声张,我们无从声张
我们只铺张那空中的一大群水花
1997.5.2


欢迎从盆地归来

那是炎热的另一个诞生地
另一个大声叫唤而没有回声的地方
是我的近邻
黄昏的翻版
是空着的散兵坑
袅袅炊烟的散兵坑

你与镜子一同前往
你与翠绿、碧蓝一同前往
在烧红的土地上,你是否会引起
又一场史诗般的战争?
又一场著名的战争,那里
迷人的形象延续千年
成为第一个、高于一切的形象
而我,急于成为史诗的作者
我急于塑造或自我造出
一个流金溢彩或流血的场所
我急于加入到强壮的角色中去
与你同在
并成为伟大的追求者、求解者
一个形同古代的现代之迷

不管你是播种战争或微笑
那种千古的笑容从此
归属于一个年轻者所有
属于被鉴定者、纤弱者所有
那种红色,正是从最远处
被捕捉、固定,不会溶解的水的火焰
我知道,要靠近难
要走近其中的一部分更难
但谁说世界上没有更好的方式
那就是历尽磨难后的抵达

在现代,我看到的是圆桌
品酒、诗意的交谈
特别是在雨后、夜幕降临之后
我忍不住赞美杰出的彩虹
奥秘之后的更奥秘、流水、城市灯火
那是令人渴望的一部分
生命的维生素和水分的一部分
流落街头的高尚的心的一部分
不分彼此的一部分
那里,筷子的长矛、酒杯的盾
语言的硝烟和情节
拓开了灵魂的场所
沐浴者的场所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抵御苦难
苦难不是神话,它往往是
痛歪了的城市的注解
收拢太阳的翅膀的理由
晕眩或者更晕眩的深层无意识
有时,它很美丽
但它抵御不了的往往也就是美丽

因此你的归来带有哲学意味
你看,喷泉扬起的雨雾
在夜晚向我们的月亮飘来
汽车的灯光在空中飞来飞去
而无数的黑色鸟群正好停在光柱上
你看,我正好读到帕斯
“诗人睁开眼睛,女人把它闭上”的优美
你看,我眼睛里的散兵坑
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
我在我的史诗里为你划出一块净土
1997.5.12


到处行走

那是空气一样的目光
斜雨中的砖塔一样的目光
在深深地辨认空气
那从远古而来不知循环了多少次的空气
给我们一个空间的空气

我失声叫道,在哪儿,看不见
博物馆锈迹斑斑的铁器
留下空气的印痕,书本也是
到最后感到呼吸困难
于是各种记载都匆匆留下手笔
写作者无可奈何地逃逸
于是从石头、铁器、青铜
一直到今天的不锈钢、人造宝石
都试图抗御,人,则试图以
更坚固的方式留下各种物品
如纪念碑、城市、飞向太空的音乐……

各种组合都在试验,史诗、教堂、柔情
还有占地面积、条例、公文……
连刀剑也劈不开,何况笔墨
于是和尚在念经之后,斗志全无
只祈求于劈柴、扫地,保住一块庭院
而我,在与自己会谈之后

对那草地上的小庙表示无限深情
每次,在这安全的港湾多待一些时辰
以尽力吞食一些空气
那些历史上的叶绿素
则悄声细语般被我思念、观照
如公园的孔雀对我开屏
与我有何益,加深我的忧郁
我的忧郁其实已经大量批发
至今在某一时期不三不四
我的忧郁形成的空白
正被舶来品占领,只有喷泉还在
旗杆还在,向人们展示激情

到处行走,这就是说原地的行走
在不断积累,脑海的层次
如历史的层次一般灿烂,或者五花八门
到处行走,这就是说打坐并不深奥
深奥的是星星、星星和星星
以及如何拔去空气的牙
1997.5.19


夜晚的酒意

是灰色的夜张开翅膀
准备从月亮的小灯旁逃离的时候
是街道的路灯在我的眼前晃动的时候
我终于从一辆汽车的后座明白
我的唯一寄托是如此脆弱
纱布包了一层又一层那么紧那么厚
冰凉的肌肤就是冰凉,丝毫不理会
我的违背时代的心愿

抓住唯一的支柱,是为了不让
高大的身影随时倒下
我的二十年的工作像共工像夸父
我不想游离于十米开外
既然具备了一个诗人的全部条件
既然要对现在和公共空间负责
既然血液对应了五千年的脉动

思想的闪电让我超越理性
观看孔雀最为空动最为深远的开屏
人的称号激励我催放
一株株面无表情的铁树的开花
世界即便表现为含羞草一般
也应由我的手指一碰
我无条件地为人类工作
然后在鼎盛时期消失
我与唐朝的对话从不中断
但也从不出声

在标本极端缺少的时刻
我并不是唯一的标本
我看到,大声疾呼者
在荆棘中简直不成模样
手提鸟笼讲解者自己倒进了鸟笼
而早起者幻影不断
无法理清自己所做的一切
历史博物馆讲解员
更是口不择言,让一缕头发凌乱地挂下

只有那些看似财大气粗者
反倒手拎鸟笼到处行走
小说家精心地投入到银幕的白旗下(如杜拉)
评论家干脆评论自己(热血沸腾)
诗人则踏上两只船
同时在两条河流上行驶、兴叹
那么,可不可以堕落一次
去寻找永久的乐园
去寻找永恒之门、迷途和膏药

可不可以倒下一次
阶段性地虚空、放任
迷醉于从不存在的胜利
可不可以疯狂一次
去画好每一个圆
去追索不可能的事情
已经是太多太多的投入
已经是叫不出声、面色苍白
已经无法抓住任何一块云彩
我在夜晚的遭遇使我极端虚弱
我再也输不起、我再也无法让时间
替我去解决
只有在月亮的灯火旁
我快速成地飞去、扑动,仰天长叹
理解世界比理解自己更困难
占有月夜比占有精神更困难
我断言:他必须走得更远,也只能走得更远
1997.5.21


疯长的合欢树

我应该接受这样一种合欢树
在门外,在空荡荡的门外

这样的合欢树,只长自己的叶子
只留自己的头发
只在灰色的大衣下刻苦地
攀登肉体和智慧的高峰
只在浑厚的嗓音下见识一种远见

就让所有的飘来荡去的云下雨吧
下在青藤和雄性激素合成的屋子里
就让曾经有过的岁月凝聚吧
凝聚成一首雄伟而带病的长诗

我何尝不想这样
在灵感面前应声倒下
激起一阵浩大的波澜,就像拉什迪
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

我要稚朴,但我更要强调机智
用深深的灵魂的奏鸣,去贯通一个民族
我何尝不想这样
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为人类代言
至少看清未来繁复的道路
至少,复活一个民族的情感

我浇灌着合欢树
那与我灵魂契合的合欢树
我想在里面注入更多的东西
可是沧桑隔离了我
我想注入英雄主义的气质
我想看那合欢树
在中心地带飞舞,被狂风吹动

我想恳求合欢树
容纳我的灵魂,在风中合成一体
我将以合欢树的名义起誓
我就是那个说出一切的人
2000.4.15


让那白玉兰开放吧

我接受白玉兰的祝福
短暂,并留有余地
我接受白玉兰的真诚
留下一个巨大的空白
空白上,全是不可言说的秘密

既然你已经言明
可能的可疑,城市的肮脏与不幸
我只能穿着一袭旧衣
在雨巷无言地徘徊
等待着短暂的过去

城市已全无生气
只有肉体的排列和金钱的堆积
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
可以与《资治通鉴》媲美
并且神圣地战胜

无法苛求我自己
在湖中洁白地升起
无法看到我的思想的上空
一面旗帜高高地飘扬
而我的一切都超过毒品

看我的手指吧,传染着无数细菌
甚至能枯黄一些青青的头发
看我的眼睛吧,并不恶毒
却能麻木你的身体
我像那黑暗的总和

阴险得像个毒虫
只不过用那邪恶的微笑杀人
也许我唯一不敢想象的
是改变历史
或是,让所有的玉兰花洁白

我所研究的山峰与溪沟问题
也一再不了了之
因为行动代替不了语言
就像我一直不能张扬文字
张扬被电视压制的文字

山峰是在一夜之间长成
而溪沟却与生俱来
在这个问题上,我与世界形成共识
苦难在这里化解
心灵在这里振奋或萎靡

就看你的角度
就像我将自己变成毒品
就像我对白玉兰的认识
我想,必要时,我会批量生产
烟嘴以上的各种工具
2000.4.15


扛起锄头

当新世纪的花苞
像少女的结实乳房
还束紧在平凡的衣袍下
我还未看到第一首诗
强有力的诞生

平庸的法则,从来如此
虽然太阳照样高挂
星星像白蚁般繁杂,可城市
没有一个声音悦耳动听
也许只除了不朽的呻吟

城市与我一样,患皮肤的饥饿症
患幻想的饥饿症
患一种难以描绘的构成
就像吹箫者的众多
多血汁者的稀少

强有力的诗
是一种描写否定的成功的诗
是一首桃花爬上山坡的诗
那么,把纸张还给文学吧
人们不该被浅薄的画面控制

把心灵还给我
还给那微微起伏的青草边的小溪
还有那种狂躁,我记得自己
没有一天不是地狱和天堂
没有一天不在消耗自己

人们就记得眼前
而眼前决不止是深红的玫瑰
我虽然十分喜爱这种颜色
但那是在积蓄能量的前提下
我希望我们一起淋漓尽致

我像看护婴儿一样看护你
以此笑傲无尽的岁月
我准备以一天高于过去的几十年
或低于未来的一时半刻
实际上,我向往的就是最高点
2000.4.16
现下的问题

现下的问题
永远是第一位的问题
因为要到遥远的地段
实现危险的梦想
要在最紧迫的时间里
完成总想推迟的过程

今天是顺利完成了
但下一次又在哪里呢
所以永远都有问题
永远都要充分准备
要是,要是随时随地随心所欲
那该多好多美

问题是现下的问题是什么呢
我的惶恐的心一直在盼望
描绘高度复杂的系统
但这似乎只是一个副产品
眼下,我在乎的是中心地带
堂皇富丽而不是杂草丛生

现下的问题也许是这样
高度的克制瞬间被冲垮
面对漂亮的画面居然没感觉
或者疯狂的追逐没完没了
以至我的出手显得平庸
致使巨大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

现下的问题也许是放任自己
浮夸得像歌手而不是一个精神帝王
在网络时代迷失方向
不善于高声喧哗更不善于隐匿
风格细微,行文粗暴
大而无当,格局变小

现下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问题
无以言状。现下的问题永远是一个问题
毫无走出的可能,以及言行不一
1999.4.30


愤怒

我的愤怒溢于言表
没有人来惹我
或者编造
但我的愤怒依然韧性十足
依然如无方向盘的车子横冲直撞
并要求获得一种结果

长久的痛苦
克服了又跳出来的痛苦
挥之不去的痛苦
一夜夜在折磨
我自以为可以消除
而且确实在认真的消除
但到最后却总是崩溃
仿佛全世界都在作对
而我的领悟
是可有可无

我的克制
一度建立在最初的教育上
它一直规范了我几十年
而后我发现
在我的身上有太多的不
写在我身上的有太多的不
使我成为另一类
想活跃吗?对不起
想发表见解吗?对不起
除非你重复老调,精通传统
功夫在诗外
太多的外在因素,太多的自私
把好端端的大气层
弄得乌烟瘴气

削弱和消耗
一直有效
但总不如栏杆来得痛快
用一棵画出的绿树
遮没一下视线
然后声称这就是远方
但不能有另一个远方
而我的远方
肯定大于过去的总和

可是有什么呢
我居然无处可去

我彻底地理解了里尔克的豹子的心情
那是大多数人的画像
我是一个另类
1998.12.28


今天可以谈谈诗歌了

我再一次把头颅染成银白色
那是祖传的银器呵
在诉说古老的故事……

如今我的脚轻掂
尽量不去惊醒城市这不诚实的旧梦
比虚幻更烈性的享乐理论
也不去安抚落落寡合的英雄主义

在反光玻璃的背景下
还有历史的清香、切片、断层
恋人们斜斜的脚步
以及从不打扰你的高贵

他们的眼里只有足球
但这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很多人甚至不愿承认是个诗人
那是我们最初的至高无上

一切都转化成了九十或干脆一百八十度
在星星们花朵般的目光下
只有血红的眼睛在盘算
只有狮子座旁的流星雨还在放射光芒

那一天我费力地念了一句赛弗尔特
连最有文化的智者也不回应一声
那一天我毫不费力地说出下流话
得到了全场的认同

大家都沉溺在一份检察官的报告上
成为人造花朵的中心
那一天差点我成了中心
因为我说了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不
因为我一直揪着自己的黑发往上飘
我一直在威胁自己
不要更肥厚或更愚蠢

眼见得所有的人都离诗而去
我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终于确切地知道了诗人的价值
这顶帽子曾经那样地不可捉摸

1998.11.22.


中国诗歌库 中华诗库 中国诗典 中国诗人 中国诗坛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