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诗集)
献 诗 月影儿快要圆时, 春风吹来了一番花信。 我便踱往那西子湖边, 汲取了清洁的湖水一瓶。 我攀折了你这枝梅花 虔诚地在瓶中供养, 我做了个巡礼的蜂儿 吮吸着你的清香。 啊,人如要说我痴迷, 我也有我的针刺。 试问人是谁不爱花, 他虽是学花无语。 我爱兰也爱蔷薇, 我爱诗也爱图画, 我如今又爱了梅花, 我于心有何惧怕? 梅花呀,我谢你幽情, 你带回了我的青春。 我久已干涸了的心泉 又从我化石的胸中飞迸。 我这个小小的瓶中 每日有清泉灌注, 梅花哟,我深深祝你长存, 永远的春风和煦。 1925年3月9日夜 第 一 首 静静地,静静地,闭上我的眼睛, 把她的模样儿慢慢地,慢慢地记省—— 她的发辫上有一个琥珀的别针, 几颗璀璨的钻珠儿在那针上反映。 她的额沿上蓄着有刘海几分, 总爱俯视的眼睛不肯十分看人。 她的脸色呀,是的,是白皙而丰润, 可她那模样儿呀,我总记不分明。 我们同立过放鹤亭畔的梅荫, 我们又同饮过抱朴庐内的芳茗。 宝叔山上的崖石过于嶙峋, 我还牵持过她那凝脂的手颈。 她披的是深蓝色的绒线披巾, 有好几次被牵挂着不易进行, 我还幻想过,是那些痴情的荒荆, 扭着她,想和她常常亲近。 啊,我怎么总把她记不分明! 她那蜀锦的上衣,青罗的短裙, 碧绿的绒线鞋儿上着耳根, 这些都还在我如镜的脑中驰骋。 我们也同望过宝叔塔上的白云, 白云飞驰,好象是塔要倾陨, 我还幻想过,在那宝叔山的山顶, 会添出她和我的一座比翼的新坟。 啊,我怎么总把她记不分明! 桔梗花色的丝袜后鼓出的脚胫, 那是怎样地丰满、柔韧、动人! 她说过,她能走八十里的路程。 我们又曾经在那日的黄昏时分, 渡往白云庵里去,叩问月下老人。 她得的是:“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 我得的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象这样漫无意义的滑稽的签文, 我也能一一地记得十分清醒, 啊,我怎么总把她记不分明! “明朝不再来了”——这是最后的莺声。 啊,好梦哟!你怎么这般易醒? 你怎么不永永地闭着我的眼睛? 世间上有没有能够图梦的艺人, 能够为我呀图个画图,使她再生? 啊,不可凭依的哟,如生的梦境! 不可凭依的哟,如梦的人生! 一日的梦游幻成了终天的幽恨。 只有这番的幽恨,嗳,最是分明! 2月18日晨 第 二 首 姑娘哟,你远隔河山的姑娘! 我今朝扣问了三次的信箱, 一空,二空,三空, 几次都没有你寄我的邮筒。 姑娘哟,你远隔河山的姑娘! 我今朝过度了三载的辰光, 一冬,二冬,三冬, 我想向墓地里呀哭诉悲风。 20日晨 第 三 首 梅花,放鹤亭畔的梅花呀! 我虽然不是专有你的林和靖, 但我怎能禁制得不爱你呢? 梅花,放鹤亭畔的梅花呀! 我虽然不能移植你在庭园中, 但我怎能禁制得不爱你呢? 梅花,放鹤亭畔的梅花呀! 我虽然明知你是不能爱我的, 但我怎能禁制得不爱你呢? 21日夜 第 四 首 湖水是那么澄净, 梅影是那么静凝, 我的心旌呀, 你怎么这般摇震? 我已枯槁了多少年辰, 我已诀别了我的青春, 我的心旌呀, 你怎么这般摇震? 我是凭倚在孤山的水亭, 她是伫立在亭外的水滨, 我的心旌呀, 你怎么这般摇震? 21日夜 第 五 首 你是雕像吗? 你又怎能行步? 你不是雕像吗? 你怎么又凝默无语? 啊啊,你个有生命的, 泥塑的女祇! 22日夜 第 六 首 星向天边坠了, 石向海底沉了, 信向芳心殒了。 春雨洒上流沙, 轻烟散入云霞, 沙弥礼赞菩萨。 是蔷薇尚未抽芽? 是青梅已被叶遮? 是幽兰自赏芳华? 有鸩不可遽饮, 有情不可遽冷, 有梦不可遽醒! 我望邮差加勤, 我望日脚加紧, 等到明天再等。 22日夜 第 七 首 你是生了病吗? 你那丰满的柔荑 怎么会病到了不能写字? 你是功课忙吗? 只消你写出一行两行, 也花不上一二分的辰光。 你是害着羞吗? 你若肯写个信筒, 我也要当着圣经般供奉。 你是鄙夷我吗? 嗳,我果是受你轻鄙, 望你回个信来骂我瘟厮! 22日夜 第十六首 春莺曲 姑娘呀,啊,姑娘, 你真是慧心的姑娘! 你赠我的这枝梅花 这样的晕红呀,清香! 这清香怕不是梅花所有? 这清香怕吐自你的心头? 这清香敌赛过百壶春酒。 这清香战颤了我的诗喉。 啊,姑娘呀,你便是这花中魁首, 这朵朵的花上我看出你的灵眸。 我深深地吮吸着你的芳心, 我想吞下呀,但又不忍动口。 啊,姑娘呀,我是死也甘休, 我假如是要死的时候, 啊,我假如是要死的时候, 我要把这枝花吞进心头! 在那时,啊,姑娘呀, 请把我运到你西湖边上, 或者是葬在灵峰, 或者是放鹤亭旁。 在那时梅花在我的尸中 会结成梅子, 梅子再迸成梅林, 啊,我真是永远不死! 在那时,啊,姑娘呀, 你请提着琴来, 我要应着你清缭的琴音, 尽量地把梅花乱开! 在那时,有识趣的春风, 把梅花吹集成一座花冢, 你便和你的提琴 永远弹弄在我的花中。 在那时,遍宇都是幽香, 遍宇都是清响, 我们俩藏在暗中, 黄莺儿飞来欣赏。 黄莺儿唱着欢歌, 歌声是赞扬你我, 我便在花中暗笑, 你便在琴上相和。 (莺之歌) “前几年有位姑娘, 兴来时到灵峰去过, 灵峰上开满了梅花, 她摘了花儿五朵。 她把花穿在针上, 寄给了一位诗人, 那诗人真是痴心, 吞了花便丢了性命。 自从那诗人死后, 经过了几度春秋, 他尸骸葬在灵峰, 又迸成一座梅篓。 那姑娘到了春来, 来到他墓前吊扫, 梅上已缀着花苞, 墓上还未生春草。 那姑娘站在墓前, 把提琴弹了几声, 刚好才弹了几声, 梅花儿都已破绽。 清香在树上飘扬, 琴弦在树下铿锵, 忽然间一阵狂风, 不见了弹琴的姑娘。 风过后一片残红, 把孤坟化成了花冢, 不见了弹琴的姑娘, 琴却在冢中弹弄。” (尾声) 啊,我真个有那样的时辰, 我此时便想死去, 你如能恕我的痴求, 你请快来呀收殓我的遗尸! 3日 第二十二首 梅花的色已褪了。 梅花的香已微了。 我等她的第三函, 却至今还不见到。 邮差过了两遍了, 送来了些东邦的时报, 这样无聊的报章, 我有甚么呀看的必要! 我每次私自开缄, 吮吸这梅花的香气; 我怕这香气消时, 我的心是已经焦死。 我翻读些古人的恋诗, 都象我心中的话语, 我心中有话难言, 言出时又这般鄙俚! 啊,春风哟,你是那样的芳菲, 你吹来邻舍的兰香清微, 我却不能呀吹出一首好诗, 咏出她丰腴的静美。 我毕竟是已到中年, 怎么也难有欲滴的新鲜。 也难怪她不肯再写信来, 翩飞的粉蝶儿谁向枯涧? 9日午 第二十三首 我又提心地等了半天, 时或在楼头孤睡, 时或在室中盘旋。 她写信是惯在星期, 今天是该信到时, 我的希望呀已经半死! 邮差已送了三封信来, 但她的却是不在, 这个哑谜儿真费寻猜! 或许是挂号费时, 我还是平心地等到夜里, 但这如年的辰光如何度去? 我读书也没有心肠, 那更有闲情去想做文章? 啊,你是苦煞了我呀,姑娘! 也难得你有那样的冰心, 你的心怕比冰还坚冷。 骀荡的春风哟,你是徒自芬温! 我明知你是不会爱我, 但我也没可奈何: 天牢中的死囚也有时唱唱情歌。 象这样风和日暖的辰光, 正好到郊原里去狂倾春酿, 啊,我的四周呀,已筑就了险峻的高墙。 我的心机沉抑到了九泉, 连你信中的梅花也不敢再去启验, 它那丝微的余香太苦刺了我的心尖。 人生终是这样的糊涂, 盼得春来,又要把春辜负, 啊,有酒,你为甚总怕提壶? 偶尔有甚声丝, 总疑是邮差又至, 我一刻要受千遍的诈欺。 我想来真是痴愚, 等封信来又有甚么意思? 啊,我也实在呀没有法子! 10日午后 第二十四首 春风哟,我谢你,谢你! 这无限的苦情 也是你给我的厚赐。 我坐看着这瓶里的梅枝 渐渐地,渐渐地,向我枯死。 我到此还说甚么, 这无限的苦情 我把它在心头紧锁? 我也止住了我的哀歌, 要看它把我究竟如何! 11日午后 第二十五首 新鲜的葡萄酒浆 变成了一瓶苦汁, 姑娘哟,我谢你厚情, 这都是你赐我的。 人如要说我痴愚, 我真是痴愚透底, 我在这旷莽的沙漠里面, 想寻滴清洁的泉澌。 我新种的一株蔷薇, 嫩芽儿已渐渐瘦了, 别人家看见我的容颜, 都说是异常枯槁。 我是怎得呀不枯,不瘦? 我闷饮着这盈盈的一瓶苦酒。 啊,我这点无凭的生命哟, 怕已捱不到今年的初秋。 15日晨 第三十首 我的心机是这般战栗, 我感觉着我的追求是不可追求的。 我在和夸父一样追逐太阳, 我在和李白一样捞取月光, 我坐看着我的身心刻刻地沦亡。 啊,已经着了火的枯原呀, 不知要燃到几时! 风是不息地狂吹,天又不雨, 已经着了火的枯原呀, 不知要燃到几时! 20日午 第三十一首 我已成疯狂的海洋, 她却是冷静的月光! 她明明在我的心中, 却高高挂在天上, 我不息地伸手抓拿, 却只生出些悲哀的空响。 20日午 第三十三首 月缺还能复圆, 花谢还能复开, 已往的欢娱 永不再来。 她的手,我的手, 已经接触久, 她的口,我的口, 几时才能够? 20日午 第三十九首 我羡你青年脸上的红霞, 我羡你沉醉春风的桃花, 我怨你怪不容情的明镜呀, 我见你便只好徒伤老大。 啊,我这眼畔的绉纹! 啊,我这脸上的灰青! 我昨天还好象是个少年, 却怎么便到了这样的颓龄, 啊,我假如再迟生几时, 她或许会生她的爱意, 我与其听她叫我哥哥, 我宁肯听她叫我弟弟。 不可再来的青春哟,啊, 你已被吹到荒郊去了。 不肯容情的明镜哟,啊, 你何苦定要向我冷嘲! 27日夜 第四十首 我自家掘就了一个深坑, 我自家走到这坑底横陈; 我把了些砂石来自行掩埋, 我那知有人来在我尸头蹂躏。 他剥去了我身上的一件尸衣, 他穿去会我那杀死我的爱人, 我待愈的心伤又被春风吹破, 我冰冷冷地睡在墓中痛醒。 28日夜 第四十一首 空剩着你赠我的残花一枝, 它掩护在我的心头已经枯死。 到如今我才知你赠花的原由, 却原来才是你赠我的奠礼。 29日 第四十二首 昨夜里临到了黎明时分, 我看见她最后的一封信来。 那信里夹着许多的空行, 我读后感觉着异常惊怪。 她说道:“哥哥哟,你在…… 啊,其实呀,我也是在…… 我所以总不肯说出口来, 是因为我深怕使你悲哀。 到如今你既是那么烦恼, 哥哥哟,我不妨直率地对你相告: 我今后是已经矢志独身, 这是我对你的唯一的酬报……” 啊,可惜我还不曾把信看完, 意外的欢娱惊启了我的梦眼: 我醒来向我的四周看时, 一个破了的花瓶倒在墓前。 30日晨 (收《瓶》,1927年4月,上海 创造社出版部初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