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诗选

 

〔印度〕泰戈尔著

冰心译




            88   世界今天为仇恨的昏愦而疯狂, 冲突是惨酷而苦痛死边的, 它的道路弯曲,它的贪心的束缚是纠缠的。 一切生物都呼吁着你的新生, 呵,无穷生命的你, 拯救他们,发出你希望的永在的声音, 让含着无限的蜜的财富的爱的莲花 在你的光明中展开花瓣吧。   呵,庄严,呵,自由, 在你无量的慈悲与善良里 从这世界的心上拭去一切的黑点。 你,不朽礼物的赐与者 给我们以弃绝的权力 向我们取回我们的骄气。 在晓日初升的智慧的光辉里 让盲者复明 让生命投入那死去的灵魂吧。   呵,庄严,呵,自由, 在你无量的慈悲与善良里 从这世界的心上拭去一切的黑点。   人的心因着不安的烦热, 因着自私自利的鸩毒, 因着不知终止的饥渴而痛苦。 广大的国家都有他们额上 点上血红的仇恨的记号。 用你的右手摩抚他们吧, 使他们在精神上合一, 把和谐与美的韵律, 带进他们的生活里吧。   呵,庄严,呵,自由, 有你无量的慈悲与善良里 从这世界的心上拭去一切的黑点。            89   为什么剥夺了我的做女人的权利, 我的命运! 那用我自己强大的力量 勇敢地去征服最好的生命奖赏, 而不望空凝想, 等待那偶然向我漂来的机会 挟带着那忍耐的忧郁日子的 枯萎的果实? 无情地把我送到防范森严的 营寨后面的珍宝那里去吧, 把我的一切作孤注一掷的冒险。   我决不要钏镯轻响地 在幽暗的黄昏中 悄悄地进入洞房, 但要不顾一切地 奔向爱的决死的冒险, 在那汹涌的海边, 在那里它的风暴的狂热将揭走 我脸上的羞缩的处女的面纱, 在海鸟不祥的尖叫声中 我的呼唤能传到我的勇士那里—— 你是我一个人的。            90   我俩深深地躺在睡梦的幽暗中; 觉醒的时间到了 等待你最后的一句话。 转过脸来朝着我吧 用你含泪的秋波 使离愁永远美好。   早晨将和它的晨星一同出现 在寂寞的遥空。 别离之夜的忧伤已被俘缚在我的□那琴弦上, 爱的失去的光辉将留织在我的幻象里。 用你自己的手打开那走向 最后的别离之门吧。  □=[上田下比]            91   把那荣福的名字再带给这个国家 就是那使你降生之地对万方都是圣洁的名字! 让你在菩提树下的大觉功德圆满, 把不合理的面纱拉走 而且,在一个被忘却的残夜 让你的记忆在印度新鲜地开花! 把生命带给痴呆的心灵, 你生命的明光! 让空气因你的灵感而有了活力! 让关锁的门户开启, 嘹亮的法螺在婆罗多①门口宣布 你的降临。 通过亿万的声音 让不可限量的爱的福音  宣传你的号召。    ①即印度的古称。——译者            92   我又在夜阑醒起, 世界又正在展开它所有的花瓣, 这是个无尽的惊奇。 巨岛还没訛渣名就沉入深渊, 星辰的最后一闪的微光也被掠夺, 数不尽的世代都失掉了它一切的载负。 世界的征服者也消失成 暗淡故事后面一个名字的影子, 伟大的国家建起了胜利之塔 就像向饥不可遏的尘土献祭。 在这一堆弃掷的东西里 我的额头接受了光明的净化, 这是个无尽的惊奇。 我和万千星斗又一天地和 喜马拉雅峰一同站立。 我在这里,就是那在波涛汹涌中 “恐怖”的狂舞与他的喧笑合拍的地方。 在这上面,世纪发出光来又消沉下去 皇冠像浪花一样只把他们的署名遗留在这老树皮  上, 在这里,我又一天的被允许坐在它的古老的荫下, 这是一个无尽的惊奇。            93   从远处望你 在你神秘的恐怖的威严中你似乎很巨大。 怀着狂跳的心我站在你面前。 你的皱眉预示着恶意 忽然在咆哮中落下 轰隆的一击。 我的骨头碎裂了, 我低头等待 那最后狂暴的来临。   它来了。 我奇怪,难道这就是全部的威吓么? 你高举着武器 看去非常的魁梧。 你下到我匍伏的地上 来打击我。 你忽然变小了 我站立了起来。 从那时起我只有痛苦 却没有恐怖。 你像死亡那样伟大, 但是你的受害者比死亡还伟大。            94   我的心悠然地随着在远空下的莲花河①一同曲折  流走。在她的对岸上伸展着沙滩,与世无关地,  在它庄严的荒芜中目空一切。 在这边护杂着竹子,芒果树,老榕;倾颓的茅舍;  巨干的莲叶桐;池坡上的芥园;沟径边的甘蔗  田;依恋着静寂时光的蓝靛园的断垣,一行行  的木麻黄日夜地在废园中低语。 宗室的人民们住近这分裂成“之”字形的崎岖的  岸上,给他们的山羊开出一处小小的牧场;在  旁边的高地上,市场仓库的波浪形的屋瓦,不  住地向太阳瞪视。 整个村庄颤抖地站着,畏惧这无情的河水。 这条骄傲的河在古书上有她的名字;在她的血管  里奔泛着恒河的圣流。 她总是冷冷淡淡地。她没有承认而只是容忍了她  的两旁的房地;她的威仪中反映着山岳庄严的  沉默与海洋广阔的寂寥。 有一次我找到她幽僻处的一个小岛的坡上系住了  船,远离一切的俗务。 我在清晓晨星发亮以前就睁开眼睛,我睡在七仙  星高照的屋顶上。 漠不相关的溪水从我寂寞的日子旁边流过,就像  旅客走经路旁房舍中的哀乐,却不起什么感触。   如今我在青春将逝的日子里,我出走到这处平地  上,灰黯没有树木,只剩有一个孤零的小点,  那高起的绿阴之下的山达尔村。 我有小古巴伊河②作我的芳邻。她有世家的门第。  她的质朴的名字是和无数年代的山达尔村妇的  喧笑杂谈混在一起的。 在她和这村庄的亲近之中,土地和水并没有不睦  的裂痕,她很容易地把此岸的言语传给彼岸。  亚麻开花的田地和稻秧一样和她随便接触。 当道路到了她水边忽然转折的时候,她大方地让  行人跨过她的清彻潺潺的水流。 她的谈吐是小家的谈吐,不是学者的语言。她的  律调和土地和水是同宗的,她的流水对于大地  上的黄绿的财富毫不怀妒。 她在光明和阴影中穿掠的体态是苗条翩婉的,她  拍着手轻轻跳跃。 在雨天她的手脚就变野了,像村姑们喝醉了麻胡  酒一样,但即使在她放纵的时候,她也从不冲  破或是淹没了她的近岸;只在她嘻笑奔走的时  候以她裙子戏弄的舞旋扫着岸边。 在中秋她的水变清了,她的水流变瘦了,显露出  水底沙粒的苍白的闪光。她的贫乏并没有使她  羞愧,因为她的财富不是自大,她的贫困也不  小气。 在不同的心情中,他们带着自己的美德,就像一  个女孩子有时珠围翠绕的舞蹈着,有时静坐着  眼藏倦意,唇含情笑。   古巴伊河在脉搏中找到了和我的诗句相同的节奏,  就是与富有音乐的语言和日常工作时间嘈杂的  琐事,结成伙伴的节奏。 它的韵律并不使拿着弓箭闲游的男孩失望;它和  木柴市场上满载稻草的车声合拍;它和挑着陶  器的,一条扁担两只筐,一只小黄狗亲热地追  随着他的影子的那个工人的吁喘合拍;它随着  那个每月领三卢比的薪金,举着破伞的乡村教  师的疲蹋的步伐一同移动着。    ①莲花河是恒河穿过孟加拉这一段水流的名字。诗人在他 的早年常常在莲花河上泛舟,看望他的家园。——译者  ②古巴伊是一条离诗人所住的寂乡不远的小河。——译者            95   一个内地的老人又瘦又高, 新刮显的皱瘪的脸像只干果, 拖蹋地走在到市镇去的路上 穿着一双补过的破靴 和一件印花棉布的短褂, 头上撑着一把破伞。 腋下夹着一根竹棍。   这是一个八月闷热的早晨, 从淡云里滤过昏暗的日光。 “昨夜”似乎在潮湿乌黑的 毛毡下闷死: 今天呆钝的风无定地 刺激着余甘树叶的 间歇的回响。 这个生人走过我心上模糊的天边, 只不过是一个人, 并不鲜明,没有挂虑, 不需要任何微小的东西。 我也是暂时在他生命的无人之境的边沿出现, 在那把个人从一切关系分开的云雾里。   我想象他的牛棚里有一头牛, 笼里有一只鹦鹉, 他的妻子臂上戴着钏镯, 在碾麦子, 他有洗衣工人作他的邻居, 里巷对门有一间杂货店, 他欠着一个白沙瓦人一笔烦心的债务, 而我的模糊的自己 也只像是某处一个过路的人。            96   虽然我知道,我的朋友,我们是不相同的 但是我的心拒绝承受这个说法。 因为我们在同一的无眠之夜的 鸟叫时醒来, 同样的春天的符咒 进入我们的内心。   虽然你的脸朝向光明 我的脸在阴影之下 我们的幽会却是甜柔而秘密, 因为青春的洪水在它泛涨的舞蹈中 把我们拉在一起。   你以你的光辉与温柔统治了世界, 我的脸是苍白的。 但是一阵生命高贵的气息 把我带到了你的身边 我们分野的那条黑线 被清晓的明光烧红了。            97 一片千年的薄纱垂落在你我之间 当你转过脸去消隐在“过去”里 就是那因着腼腆犹疑而 迷了爱的路途的人们 过着鬼魂似的生活的地方。 把我们隔离的空间是很仄的,—— 一道小溪在它的低语中织出了 我们别时的回忆 和你走过的足音的悲愁。 我所能献上给你的 只是一段没有说出的爱的音乐, 让它跟着你消逝。            98   在初晓的朦胧中,罗摩难陀,那位伟大的婆罗门  大师,站在恒河的圣水里等候着清洗的流水泛  涨过他的心。 他奇怪为什么今天早晨这水没有流来。 太阳升起了,他祈求圣光祝福他的思想把他的生  命向真理展开。 但是他的心仍旧是黑暗而且烦乱。 太阳爬过了婆罗树林,渔舟也张开了风帆,乳姑  顶着奶罐到市集上去。 这位宗师走出水来在沙岸芦茸里行走,啁啾的黄  鹂在河岸坡上正忙着挖筑洞巢。 他走到那引向皮匠们居住的有臭味的村庄,瘦狗  在路边啃着骨头,鸢鸟扑向那偶然抛出的肉片。   帕金坐在他门口的老罗望子树下在做着骆驼鞍子。 他看到这位宗师新浴罢出来走进这不洁的近村时,  他敬畏地缩起身来,这颁白的老应匠远远地俯  伏在地。 罗摩难陀把他拉到胸前,帕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痛苦地叫,“夫子,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  样的不洁!” 夫子说:“我去洗浴的时候,我轻看了你的村庄,  因此我的心得不到恒河的为一切众生的母爱的  祝福。 “当你的身体接触了我的身体的时候,她的爱抚  至终临到了我,我就被净化了。 “今早我向太阳呼唤,‘那在你里面的圣者也在  我里面,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在我的心灵中会到  你?’ “当他的明光降临在你我额上的此刻,我已经会  到他了,今天我不需要再到庙里朝拜了。”            99   我忽略了对你的价值的颂赞 因为我盲目地肯定了我的财产。 白日黑夜不断地把你的贡献送到我的脚边。 我从眼角里望着它们被送到我的仓库里。 四月的忍冬花在你的献礼上添上芳馨, 秋夜的满月的清光也向它们映射。   你常把你波浪般的黑发,倒泻在我的膝上 你眼泪盈眸地说: 我对你的献礼,我的王,是可怜地微薄; 我无法再多给你,因为我没有可给的了。   日日夜夜的过去了 今天你却不再在这里。 至终我来打开了我的仓库, 拿起那串你亲手给我戴在颈上的 珍宝的链环。 我从前那漠不关心的骄傲 吻了尘土里你的遗留的足迹。 今天我真正赢得了你 因为我以我的忧伤偿抵了 你的爱情的价值。            100   这个山达尔女人在木棉树下的沙径上忙忙地走上  走下;一块粗糙的灰色的纱丽紧紧地缠裹住她  的黧黑而结实的苗条的身躯;纱丽的红边和妙  焰花的火红魔咒一样在风中飘扬。   哪位心不在焉的设计之神,在用七月的云彩和电  光模塑一只黑鸟的时候,一定在不知不觉之中  忽然造成了这个女人的形象;她的激动的翅翼  藏在身子里,她的轻健的脚步兼有了女人的行  走和鸟的飞翔。   几只漆镯圈在她模塑得绝美的臂腕上,一筐的散  沙顶在她头上,她在木棉树下飞掠过红沙的小  径。   留恋的冬天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南方的偶然的  气息已在撩弄这冬月的清严。金冬丛枝上的叶  子已经染上灿烂的调萎的金光。余甘树林中点  缀着丰熟的果实,喧闹的孩子们在那里围聚抢  夺。成堆的落叶和沙土在随着无定的风跳着鬼  一样的旋舞。   我的土屋的建筑动工了,工人们在忙着砌墙。远  远的汽笛声在宣告铁路的交叉处正过着火车,  隔壁学校里也传来了丁当的铃声。   我坐在凉台上看着这年轻的女人一小时一小时地  不断地劳作。当我觉得这女人的服务是神圣地  注定为她所爱的人们的,而它的庄严被市价污  损了,竟被我借着几个铜钱的帮忙把它掠夺了,  我的心感到深深的羞愧。            101   在被神话的云雾迷蒙着的人类世纪的第一个破晓, 那些寻求者带着惊异的眼光走在陌生的海岸上, 战斗者们在风暴之神的鼓声中 在无边的战场上 向无尽悠远的时间行进。   大地在无尽穷追的不停践踏下抖颤, 中夜的睡眠受了惊扰, 安乐的生活变成苦痛 死亡变成可贵的。   那些被道路驱逐着 奔涌出来的人 永远走在死亡的界限以外, 那些缠扭着家庭的人 命定要永远闭卧在无灵魂世界的僵硬的生活中。 那个一定是被枯燥无味的宁静 和呆钝发臭的安全所魅惑, 愚蠢地挑选了鬼国盖造起他的  隐蔽所的人是谁呢? 太初人在生存的歧路上 找到了自己。 他领到的路上的口粮是在他血里, 在他梦中,在他路上。 当他坐下计划的时候,把他的楼阁举到云中 它的基础倾塌了; 他筑堤只为让它被洪水冲走。 屡次地在他的困倦的宴会大厅里,在烟熏的微暗  的灯光中睡着了, 直到一个梦靥的袭击使他气噎, 把他的格格作响的骨骼聚在一起 他才在死亡的痛苦呻吟中醒来。   一个猛醒常能激动他向前 从老朽世纪的藩篱中 走向无边无涯的地平线上, 一个冲动催迫他从自负的成功的镣枷中逃出 提醒他说,那“时间”辇道上的凯旋表柱 已经把立柱者埋在它们的无名废墟之下。   他急忙地去参加那从各世纪来的 破坏式范的军队, 越过山岭, 砸碎石墙, 打进铁门 当天空和“永在”的鼓声一同搏跳的时候。            102   在那混沌时代朦胧的初期, 当上帝对他自己的手艺发气 对他自己幼稚的努力使劲地摇头, 一阵烦躁的波涛把你 从东方的胸怀攫走, 阿非利加, 把你关在昏暗的大树围守的 紧密的栅栏内去默默沉思。 在你那深密的黑暗的地洞里 你慢慢地积攒起旷野的不可理解的神秘, 精研那难读的地和水的符号; 自然的神秘的魔术在你心灵中 激发了意识界限以外的魔术仪式。   你妆成残废的形骸来嘲笑那可怕的 在仿效一个威猛的吼叫中 使你可怖来征服恐怖。 呵,你是隐藏在一块黑纱下面 使你的人类的庄严模糊成 耻辱的黧黑的幻象。 那些用捉人的装捕机来掩袭你的猎人 他们的猛烈比你的狼齿还锐利, 他们的骄傲比你的不见天日的森林还昏黑。 文明人的野蛮的贪婪把恬不知耻的不人道剥得赤  裸。 你哭泣了,而你的号叫被闷住, 你森林中的小径被血和泪浸成泥泞, 同时强盗们的钉靴 在你耻辱的历史上 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迹。 可是在海洋的那边总有 礼拜堂的钟声在他们城市和乡村中作响, 婴孩在母亲怀中酣睡, 诗人们在吟唱“美”的颂歌。   当今天西方的地平线上 落日的天空涨塞着尘沙的风暴, 当走兽爬出它们的洞穴 用狂吼来宣告一日的死亡。 来吧,你这死亡时间的诗人, 站在这被劫夺的女人的门前, 恳求她的饶恕, 在垂危的大陆的昏迷之中, 让它作为一句最后的伟大的话吧。            103   让我的荣誉是从你而来, 我要在深重痛苦的骄傲中 响应你紧急工作的号召。   不要使我陷入昏迷的睡梦; 把在尘土中蜷缩的我抖拂了出来, 从束缚我们的心灵,使我们的命运无价值的桎梏  中解放出来; 从使我们的庄严屈服于独裁者的无是非的脚下的  昏乱中解放出来; 把我们日久天长的屈辱敲碎, 把我们的头抬起  向着无尽的天空,  向着灿烂的光明,  向着自由的空气。            104   卷入于无数凝视的目光织成的网里, 他被拉进声响的旋涡中, 这訛喳望的人。 呵,他已经在那些人中丧失了他的级位 就是那些有不知道自己生日的特权, 那些世界对他很不赏识的人, 好像那在枝上轻颤的叶子, 无人理睬地落在尘土里。 他住在冷寂的牢狱的人群中 一条光荣的锁链永远在他手脚上丁当地发响。 可怜他吧,把他释放到 清洁光明的世界里,绿阴和甜柔的静寂, 在那无边的沙土里,—— 那原始的永生孩童的游戏场上。 当那从黑暗中来的渡船 带他到新知海岸的渡头上, 他就没有遮挡光明的东西 这光明抚触他赤裸的身子 就如同它抚触空气中张开的船帆。 在这早晨的单钝自由里 无名的花在草中开放, 春光在无边的闲暇中 展开金翼。   在这假日的寂静中 从一个甜柔的声音里 他的名字领受到无量的价值, 它的悠远的乐音使他在三月困人的下午默思沉想 它的约期今天写在闪烁颤摇的榕树叶上。 他受到了莲花河和从河岸竹林中 穿过的晨星之光的诗人的款待。 密集的阴云在他眼前舒展出 一片紫影在雨润的远林中; 他的眼睛随着嬉笑的女孩的脚步 从绿荫的村巷来到了河边 在落日的天空下 在芥菜和亚麻子开花的田地里 享受了色彩的二重奏。   他凝望着说,“我爱它”, 而且情愿把他这爱留下, 即或他的巨大的努力终归虚无, 而这携带着他的终生惊异的敬礼 将在他土地的尘土上 留下一个永存的接触的记忆。            105*   你作画的人, 一个在人和物中间不停的旅行者, 把他们收集在你幻象的网里 又在线条上把他们烘托了出来 远在他们的社会价值和市场价格之上。   那边的游民的村落, 它的密集的朴素的屋顶, 和那后面被忿怒的四月的骄阳 烤焦了的一块空场 是我们匆匆走过而绝不会不看到的 直到你旅行的线条说了出来; 他们是在那里, 我们吃惊着说,他们真是在那里。   那些无名的脚步时刻消失成为阴影 从他们的“无”中被解救了出来 强迫我们去承认 他们里面真实的更大的共鸣 比那王爷们的浪费金钱价值可疑的面象 只供那些傻子张口呆视的 大得多了。   你不理睬那乐园的神话的马 当你的眼睛被这山羊所吸引 当它在我们牧场上徘徊的时候 因着我们的劝告而注意到了的。 你把羊性的庄严在线条里表现了出来 我们的心灵在惊叹中醒起。 那可怜的贩羊者可不晓得这件事 就是这张画并不代表这平常牲畜的本身, 它乃是一个发现。    *这首诗是赠给印度近代最伟大的画家难达婆薮的。 ——译者            106   在黑暗的无限秘密后面 探照光明的世界被推出去了 破坏者走了进来, 在不祥的寂静的盖幕之下 在我存在的深处排演着修筑。 至终舞台出空了 为着生命戏剧的新的一幕, 当那一只火红的手指从天上触到了一穗黑暗 一缕闪电的激颤穿过无边的睡梦 把它击成碎片。 觉醒的泉水开始流穿那壅塞的血管—— 如同六月霪雨的第一次洪流 在枯干河床中间 奔寻着它的支路。 巨块的阴影塞断了光明的路途 造出了纷乱—— 直到他们被冲走了, 新生的精神 在和平的光亮的地平线上 释放了自己。 我的这个躯壳 这担负着过去的负担者—— 对于我仿佛是从清晨的慵懒的 臂腕中溜走的疲倦的云彩。 我觉得从它掌握中获得了自由 在灵光的心中, 在虚幻事物的最远的彼岸。            107*   当我的心从遗忘的 黑洞里被放出来 觉醒到不堪忍受的惊奇中 它发现自己是在 喷出一股窒息的对人类  侮辱的气味的 地狱烈火的火山口边; 它目击了“时间幽灵”的  长期的自杀的痛苦 经过一阵比死亡还惨痛的  畸形残废的痉挛。 在它的这边是一个挑战的凶悍 和杀人的酗醉的咆哮, 在那边是束缚在他们小心看守的 积蓄上的畏怯的国家, 在失算的爆发的烦躁之后 柔顺地在勉强服从的沉默的安全中定居了下来。 在古老国家的会议厅里的 计划和抗议都在紧闭的慎重的  嘴唇中间压平了。 同时从天空中横飞过那  带着炽燃的诅咒的 没有灵魂的兀鹰的机群 携带着那垂涎人类脏腑的  饥饿的飞弹。   赐给我权力吧, 坐在永生宝座上的,可怖的裁判者! 赐给我雷霆般的声音, 使我能够投掷咒诅在那生番身上 他那使人毛骨森立的饥肠 连妇女儿童也不放过, 使我斥责的言词能够永远震动 这自侮的历史的脉搏, 直到这个时代被扼死被锁住 在它的灰烬里找到它最后 安息的床榻。    *在这首诗和下一首诗中,诗人看到法西斯匪徒的罪恶活 动,他唤起世界人民准备和法西斯匪徒作斗争。——译者            108*   战鼓敲起了。 人们勉强把自己面容扭成可怕的样子 咬起自己的牙齿; 在人们跑去为“死亡”的肉库 收集人肉以前, 他们整队到佛陀,那大慈大悲者的庙宇里, 祈求他的祝福, 战鼓正在隆隆地敲 大地颤抖着。   他们祈求成功; 因为他们在割断爱结, 把旗子插在荒凉的家园的灰烬上, 蹂躏了文化中心 和“美”的龛座, 把他们走过的绿野和闹市的 道路用鲜血染红了之后, 必定会引起哭泣与哀号, 因此他们整队到佛陀,那大慈大悲者的庙宇里, 祈求他的祝福, 战鼓正在隆隆地敲 大地颤抖着。   他们要以凯旋的号角来标点 每一千个被杀害的人数, 来引起魔鬼的笑乐,当他看到 妇孺的血肉淋漓的肢体; 他们祈求他们能以“不真” 来蒙蔽人们的心灵 来毒害神明的甜柔呼吸的气息, 因此他们整队到佛陀,那大慈大悲者的庙宇里, 祈求他的祝福, 战鼓正在隆隆地敲, 大地颤抖着。    *这首诗讽刺日本帝国主义者在佛寺中祈祷侵华战争得到 胜利。——译者            109 我的生日! 手里拿着“死亡”的护照 它从潜跃中浮现在“无”的裂口 来到存在的边沿呼吸一会。 从腐朽的链条上散落下过去年月的链环。 又用这个最新的生日 开始数着新生生命的日子。 这款待把今天献上给我, 一个过路人, 他想默读那一颗不相识的星辰的早晨的记号 招呼他走向一段没有图表的旅程, 这是被他的生日和死期平分的, 和晨星与残月的光明相混的。 我将向他们唱出同样的赞诗, 向死亡也向生命。   应许我,大地母亲, 使我生命中从渴望生出的妄想 退却到最远的天边 我的肮脏的乞钵把它收集的秽物 倒弃在尘埃里; 在我向未曾显露的彼岸过渡的时候 让我永不向生命筵席的残肴 作留恋的回顾。 如今在这日终困睡的暗昏中 你鞭策我使我去拉动生命的车辇的 刀刃般尖利的饥渴的意义失掉了 你开始一件一件地向我收回你的礼物。 你对我的需求渐渐减少 你也更少使用我了 你在我额上贴上弃置的标签。 这些我都感到了,但是我晓得, 你对我一切的侮辱 不能把我的价值贬至于无。   让我残废吧,若是你要这样做, 从我眼上遮起一切的明光, 把我覆盖在残废的阴影里, 但是在我存在的破庙里 那古老的神佛仍安坐在宝座上。 你尽量破坏还把碎片堆起, 但在这废墟中间 那内在的一点光明 将永远亮亮地燃烧着。 因为它受着天酒的哺养 那是神人们通过每一声色倾到地上来的。 我都爱过他们 而且歌颂了这爱。 这爱把我举到高过你的界线, 这永存的爱,即使它的语言渐渐微弱 为着经常使用而消损。   在我的爱上曾经影印过他们的签名 芒果花的花粉, 合欢花的露冷的芬馨。 唤春在初晓的呢喃 和爱人的欢乐的抚触。 当我向你告别的时候,呵,大地, 从我收回,细心清点,你给我的一切东西, 为生命寄旅的衣食。 你永不要想我小看了你的礼物。 我对这泥土的模型是永远感激的 通过它我得到了进入“无形象”的导引。   任何时候我带着一无所求的心 来到你的门前, 我都曾受到你心的欢迎。 我知道你的礼物是不送给贪婪的人的, 你把甘露留存在你的瓦罐里 不给那淫秽地饥渴的饕餮的嘴唇。 你在等待,呵,大地,带着你的不朽的礼物, 来欢迎那走在超然的艰难路上的行人。 饕餮渴望着肉食, 商人却为腐肉烦恼, 今天在他们强暴的闹会中, 日夜纠缠在一起。 但是嘲弄引我微笑,像从前一样, 对那有学问的人的豪举的愚蠢, 对那乞丐的富豪的专横, 对那炫耀的可厌的浓妆, 对那讽刺人的神性的渎神者的咒骂。   够了。你的凉台上敲着时间终了的钟, 我的心响应着告别的叽嘎的开门的声音。 在这黄昏逐渐阴沉的幽暗里, 我将收聚起残留的微焰来点起我的将烬的意识, 来向你献上最后的顶礼,呵,大地, 在七仙星的凝注之下。 我的最后的无声歌曲的香烟  将飘渺上升围绕着你。 我将留下一棵蛟花粉  它就要开花, 此岸的痛苦的心无望地盼着过渡, 爱的自责在它疲倦的记忆里 消失到日常工作的帘后了。            119*   在上空,科学的灯光照射着, 黑夜忘却了自己, 而在地底的黑暗中 瘦瘠的饥饿和膨胀的贪婪 互相冲击,直到大地震颤 凯旋的柱子可怕地断裂了, 在湾峡的岸边倾倚着。   不要在惊恐中哀呼 或者忿怒地批判上帝, 让发胀的邪恶在苦痛中迸裂 吐出它积藏的肮脏。 当吃人的狂怒的受害者 被饿齿争拽的时候, 让那血浸的亵渎的厌恶 激起神圣的愤怒,从一个可怖的最后审判 宣达出一个英雄的和平。   他们拥挤在教堂里 在一个因着恐惧而沉迷的原始狂乱的信仰中 它希望把上帝谄媚得 心满意足 谄媚得柔弱地宽容。 他们半信半疑地觉得和平将 降临在这疯狂的地上 仅仅为着他们写在圣书上的哀恸。 他们信赖着他们宽忍的上帝 他会许给他们以及时的智慧 来对较弱的人们索取所需要的  一切的礼拜的祭品, 留下他们自己污秽的积聚  不再瓜分。   但是让我们希望, 为着世界上道义公正的庄严, 上帝永远不受他的公平被骗的痛苦 被那少数操纵的外交的忠顺 小心地避免自己一切的损失, 一个可怕的忏悔也许必须走到 它的最后的结局, 在一个奸诈的治好的伤疤上面 不留下一点余毒。  *这首诗是诗人寄给捷克李司尼教授的,说出他对于慕尼 黑条约的反感。——译者            111*   通过人类的多难的历史 卷来一阵破坏的无知的狂怒 文明的高塔倾塌在尘埃里。 在道义的无政府的混乱里 历代的烈士们英勇地赢得的 人类最好的珍宝 被掠夺者践踏在脚下。   来吧,年轻的国家, 宣告保卫自由的战争, 举起不可战胜的信仰的旗帜。 用生命修起桥梁跨过被恨恶 炸裂的大地, 向前行进。   不要自己屈服把侮辱的负担  顶在头上, 被恐怖踢倒, 也不要用虚伪和诡诈来挖掘沟濠 为你不名誉的人格 盖起一个隐蔽所; 不要为了拯救自己 把弱者当作祭品献给强人。    *这首诗是献给加拿大的,在1939年5月29日渥太 华的广播电台上广播过。——译者            112   以他们统治者的名义 打过他一次的人, 又在这世纪出生了。   他们穿着敬神的服装聚集在 他们的祈祷堂里, 他们号召他们的兵士, “杀、杀”,他们喊着; 在他们的怒吼声中夹杂着他们赞美诗的音乐, 同时人子正在他的痛苦中祷告说,“呵,上帝, 丢掉,远远地丢掉这只盛满最苦的毒汁的苦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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