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在夏夜的月光之下，
有些退色的风化了的建筑物，
这是古代荣华留下的遗址，
这是文艺复兴时代的废墟。
偶尔有多里斯式庄严柱头①的
单独的圆柱在瓦砾堆中出现，
它仰望着上面高高的苍天，
好象在那里嘲笑它的雷鞭。
在它的四周，还有倒在地上的
饰满雕刻的大门、山墙屋顶，
刻着人和动物、马人、人面狮、
森林神、喷火兽——神话时代的图形。
这儿还有许多妇女的石像，
躺在杂草丛生的高高的草里；
时代，最凶的梅毒，毁掉她们
一部分高贵的宁芙女仙的鼻子。
有一具打开的大理石的棺材，
毫无损坏，停在废墟之中，
棺材里有个死人，也毫无损伤，
露出一种痛苦的温和的面容。
头颈伸得长长的女像石柱，
好象很费劲地将石棺托住。
在石棺两旁也同样可以看到
用浅浮雕法刻出的许多人物。
这儿看到俄林波斯的壮观，
看到那些放荡的异教群神，
亚当和夏娃也在场，他们两人
被系上无花果树叶的遮羞围裙。
还看到特洛亚的沦陷和大火，
帕里斯、海伦、还有赫克托耳；②
摩西和亚伦也站在一旁③，又有
以斯帖④、哈曼、犹底特⑤、荷罗斐耳。
同样也看到那位小爱神以及
福玻斯·阿波罗、武尔康⑥、夫人维纳斯、
普路同⑦、尼普顿、狄安娜以及墨丘利，
巴库斯、普里阿普斯、西勒诺斯。⑧
在他们旁边还有巴兰的驴子
——这匹驴子说话说得很对——
又看到亚伯拉罕受到的考验，
还有罗得，跟女儿喝得烂醉。
这儿还看到希罗底的舞蹈，
施洗者的头被人放在盘子里。
这儿又可以看到地狱和撒旦，
彼得拿着巨大的天门钥匙。
又看到象连环画似的雕刻着
放荡的宙斯的色情和为非作恶，
他变成一只天鹅去勾引丽达，
又化为一阵金雨奸污达那厄。
又看到狄安娜的野蛮的狩猎，
身后有撩起裙子的宁芙和猎犬，
还看到男扮女装的赫拉克勒斯，
拿着绕线杆，让纺锤不断旋转。
这儿还看到西乃山，山下站着
带着自己的牛群的以色列人，
又看到耶稣那男孩在圣殿里
跟那些正统教徒进行讨论。
希腊人的游乐思想和犹太的
宗教信仰在石棺上面形成
鲜明的对照！常春藤的藤蔓
缠绕住两者，组成阿拉伯花纹。
可是，真奇怪！当我梦寐似地
把这种造型美术品观赏了一阵，
突然之间我想起，我自己就是
睡在美丽的大理石墓中的死人。
可是，在我安息的坟墓上面
开着一朵花，形态非常神秘，
花瓣黄得象硫磺，又带有紫色，
花中却充满粗犷的爱的魔力。
人们给它取名叫受难之花，
说它出生的地方乃是髑髅地，
当初神子在那里被钉上十字架，
流下他那拯救世人的血液。
据说，这朵花就是血的见证，
在当初殉教之时，凡是行刑人
所使用的一切拷问的刑具，
都在它的花萼里留下写真。
确实，在这里可以看到一切
受难的刑具，刑房的全部用品。
例如：鞭子、绳子、还有荆冠、
十字架、杯子、榔头以及铁钉。
在我墓畔就开着这样的花，
它对着我的尸体低下头来，
象戴重孝的妇女，吻我的手，
吻我的前额和眼睛，默默含哀。
可是，梦的魔术啊！真不可思议，
这一朵硫磺色的受难之花，
它化作了一个妇女的形象，
是她——最亲爱的人，是的，是她！
你就是这朵花，你，我心爱的孩子，
我从你的吻认出来确实是你。
任何花儿的嘴唇没这样温存，
任何花儿的眼泪没这种情热！
我的眼睛虽然闭着，可是
我的心总是凝视着你的面庞，
你也望着我，映着月亮的光辉，
你那样高兴、喜悦，象幽灵一样。
我们没说话，可是我的心听到，
你那沉默的心里正在想啥——
说出口的话不懂得什么羞耻，
沉默才是爱情的贞洁的花。
这种沉默具有多好的口才！
交谈一切，无需用什么比喻，
无需无花果叶子，也不象修辞家
要讲究抑扬的音节，优美的言语。
无声的对话！人们真想象不到，
就凭这种沉默的温存的闲聊，
时间是怎样在由欢喜和战栗
织成的夏夜美梦中迅速地飞跑。
我们谈什么，啊，请不要打听！
去问流萤，对野草闪烁何词，
去问流水，在河里嘀咕些什么，
去问西风，有什么可吹可泣。
去问红玉，它发光是什么意思，
去问香花草、玫瑰，吐什么甜言——
可是别问苦难花和她的亡友
在月光之下，两者聊什么天！
我不知道，我在这睡思冷冷的
大理石棺中度过多少年华，
做我欢乐的美梦。未受干扰的
我的安息的乐趣却在溶化。
哦，死亡！你充满坟墓的寂静，你，
只有你能给我们最大的欢娱；
蠢俗的浮生却把激情的痉挛、
无止的欲望给予我们算幸福！
可是糟糕！永生的幸福消逝了，
外面突然掀起了一阵喧闹，
只听到谩骂、跺脚、疯狂争吵。
唉，这阵喧。华把我的花吓跑了！
确实，外面发生了一阵口角、
辱骂、怒叫，吵得不可开交；
我相信能听得出许多声音——
那是我的墓碑上的浅浮雕。
是古代的宗教狂在碑上作怪？
是这些大理石幽灵进行辩论？
粗暴的森林神潘的恐怖的大叫
正跟摩西的咒诅粗暴地竞争！
哦，这种争吵永远不会再停止，
真与美将要继续不断地争论，
人类的大军将要继续不断地
分成两派：野蛮人和希腊人。
咒诅、辱骂！这种令人厌倦的
激烈的争论永远继续不停，
特别是巴兰的驴子，它的叫声
大大超过神只和圣徒的声音！
这蠢兽发出的咿呀咿呀的嘶叫，
令人作呕的呜咽的刺耳的声音，
完全使我陷于绝望的状态，
我自己也终于叫起来——就此惊醒。
1856
钱春绮译
这首被称为《受难之花》的诗，是海涅逝世前两、
三星期所作的绝笔，也就是海涅的天鹅之歌。德国诗人
格奥尔格(Stefan George) 在他编选的《歌德时代的德
国诗选》第三卷中曾收入本诗，但由于原诗大长，仅录
其中第十七节、第二十一节至第二十八节，共九节。
①古希腊建筑柱式的一种，柱头顶壁作三线槽形为
其特征。
②帕里斯为特洛亚王子，诱拐希腊美人海伦，引起
特洛亚战争。赫克托耳为特洛亚的大英雄。
③摩西为希伯来人的大领袖和立法者，亚伦为摩西
之兄，是祭司职务的创始人。均见《出埃及记》。
④以斯帖为犹太少女，被俘于波斯，后被册立为后，
援救犹太人免遭屠戮。哈曼为亚哈随鲁王的首相，仇视
犹太人，被以斯帖弹劾。见《旧约·以斯帖记》。
⑤犹底特为犹太寡妇，曾刺杀巴比伦将军荷罗斐耳
内斯，拯救其祖国。见《旧约外经·犹底特书》。德国
剧作家黑贝尔有同名戏剧歌咏其事。
⑥武尔康为罗马神话中的锻冶神，维纳斯之夫。
⑦普路同为冥王。尼普顿为海神。墨丘利为天神的
使者，又是商业、道路之神。
⑧巴库斯为酒神。普里阿普斯为掌管葡萄园、庭园、
家畜的繁殖之神。西勒诺斯是森林神，他是酒神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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